城中村便是这点好,全然谈不上规划,各种密集的窄巷像纵横交布的电线。陈列背脊紧贴着墙、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砸向身后暗红砖块的声音。
然而要债的人都穷凶极恶,这次跟踪他的人,显然不像叶炳崐或瘦猴那般好打发。
他听着窄巷外的脚步声时远时近,却始终在附近兜圈,没有离去的意思。陈列自认已乏了、颓了,可心跳越来越剧烈的跳动是本能。
眼前一道红色身影一闪时,他几乎呼喊出声、又堪堪按捺。
心脏的狂跳几乎顶着嗓子眼,他定睛才看清,眼前靠着另侧墙的人,是姜堇。
他只在周末去拳馆,所以不知姜堇上班的频率到底如何。这样难得遇见的寒冬里,她仍穿轻薄的艳红短裙,露出的双腿和胸口一线肌肤冻得似白牛奶。
那件淡粉羽绒服洗了后,她换一件白色羽绒服,因年头久了微微有些发黄,人造白狐毛领扫着她纤长的颈项。
她用气声问陈列:“你欠人钱?”
泥沼般的生活里摸爬滚打起来的人,一双眼练得恁地毒。
陈列:“是我爸。”
姜堇:“欠多少?”
陈列沉默不语。
姜堇:“这种人不会轻易走的,你打算怎么办?”
陈列低低地笑了声,也是气音。
他的笑不似姜堇那般能听出苍凉语气,只是发沉,像是从肺腔最深处发出来的。
陈列说:“能怎么办?被找到了,有多少钱,给多少钱,如果不够。”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阖了阖眼。
那种不能睡觉的日子,只有体会过的人才知多煎熬,近乎濒死、是身心全线的崩溃。
姜堇没理会他未说完的话,只是问:“钱就这样给出去了?”
陈列反问:“不然呢?”
姜堇:“钱不重要吗?”
陈列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窄巷外的脚步在兜了无数个圈以后、终于向他们藏身的这边走来。陈列和姜堇一瞬闭嘴,姜堇便是在这时牵起了陈列的手,在陈列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拉着他猛跑了出去。
跟踪者被两个猛然冒出的人影吓了一大跳,反而往后退了两步。
姜堇带着陈列飞奔。
她像是从这些窄巷里长出来的,她在这破落的城中村待了太久太久了,久到她熟悉每一条窄巷胡同的朝向,它们构成了她的血脉——一个住在废弃旧船上的孤女,姜阿堇。
她时而牵着陈列的手跑,时而把陈列推入一道巷口、自己跑向相反方向。
身后脚步声沉坠坠追着,始终没看清两人的身影,所以哪边都不能放弃。
她便这样时而与陈列汇合、时而远离,她羽绒服外的那一抹红裙在夜色窄巷中翻飞,像一团小小的、小小的火。
陈列的心跟着晃动。
直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渐渐止息,姜堇牵着陈列的手停了下来:“应该甩掉了。”
她松开陈列的手,靠住身后的墙大口喘息,姣好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跑得太猛了,一张白皙的脸涨出血色,鲜红欲滴。
陈列靠着自己身后的墙同样喘息着,能闻见她吐息里的幽香,拂动着她羽绒服衣领上的人造毛。
他渐渐发现自己不排斥她的另外一个原因——她不认命。
不同于他已被生活摁倒的疲与颓,她总是在绝境里拼命挣扎。
直到确信跟踪的人是真的走了,她才敢捂着嘴低咳了两声。
今晚不能回去旧船。
一般人不知那样的旧船上还能住人,也不知跟踪他的人是否彻底离开,不能冒风险。
至少等到天亮,他知道他爸不是唯一的债主,如果围堵他的难度实在太大,那些人暂时会放弃。
他顺着墙根滑坐在地上,姜堇看他一眼,在他对面蹲下。
他脱下棉服抛给姜堇,姜堇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羽绒服,又把棉服抛回给他。
他指一指姜堇光着的腿:“垫着。”
又把棉服抛给姜堇。
姜堇便不再说什么,把棉服垫在腿下,倚着墙根坐下,又掀起一半来盖住自己的腿。她小小地打了个呵欠,说:“我好困。”
便后脑勺抵着墙阖上了眼。
陈列看着她,也闭上了双目。
本来觉得这样的情形怎么可能睡着。可大概他们的全力狂奔耗光了所有体力,他竟睡着了,睡得并不沉,感受着凌晨的凉风往他单薄的T恤里钻,可到底是昏沉沉睡着了。
如魇着一般,一直没睁眼。
再睁眼的时候天已蒙蒙亮了,他觉得嗓子有些疼,但也没到不能承受的地步。他想清清嗓子,又怕吵醒姜堇,犹豫之间,姜堇在他对面张开眼来,一双鹿一般的眸子有瞬时的迷茫。
“姜堇。”他怕她不知身在何处,唤她一声:“醒了么?天亮了,可以回船上去了。”
姜堇露出一瞬的笑颜,在稀薄的晨光中。
“天亮了么?”她意有所指地说:“还早得很呢。”
很久以后陈列想,他们明明过过那样一段相濡以沫的日子。
这些日子对她来说,是真的?还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