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敛放下折子转头看她,良久,才长叹一口气,无奈道:“本王昨日便醒了,你不知道吗?”
姜泠低垂着头,背脊弯着道柔美的弧度,声音细微地回答道:“我知道。”
倒是没说谎。
裴敛注视着她,又问:“那为何昨日不来见本王?莫要与本王说什么崴脚之类的话,本王方才瞧你走得甚好。”
崴脚不过托词,他怎会不知?
虽说在见到姜泠前,他便已告诉自己不必深究,可而今人就在面前,他却失了理智般想问问她究竟如何作想。
可话出口,他却后悔了。
这样的问题能得到何种答案,他心知肚明,又何必自取其辱?
遂也不等姜泠回答,他兀自又道:“罢了,是本王多言了。”
言语间是不加掩饰的失落,令姜泠心头微颤,放在膝头的双手也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察觉她的不安与别扭,裴敛笑意也淡了些许,怀着五味杂陈的心绪提笔,在面前洁净的宣纸上认真而虔诚地写了一个“泠”字。
姜泠视线追随着他提笔的指尖,眸色懵懂,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要写这个字。
“本王觉得,泠这个字确实很衬你。”裴敛将笔放入笔海,声音带笑,却又如碎雪枯枝般苍凉。
“为何?”她忍不住抬眼看向他。
可一抬首,便与那双如深渊悬崖般的眸子撞个正着。
姜泠下意识想躲,却被裴敛用冰冷修长的指尖抵住下巴,而后听他又道:“我好歹救了你一命,便是不说谢,只是说话时看着本王都不行吗?”
说完就收回了手,极尽克制。
也不管姜泠是何反应,裴敛将指尖藏回袖中,缓缓捻着,接着又道:“泠水潺潺,随波逐流,晴好时温柔,冬日时寒凉,而你姜泠也恰是这样的女子,如泠水一般,能见之,触之,却不能留之。”
他牵起唇角,满腔柔情竟是抑制不住,尽数蕴在了那道潭渊般的眸子里。
姜泠回看着他,看似面容平静,实则心底百转千回:“王爷想说什么?”
裴敛笑笑,音调清和如泉,周身染上一层柔晖:“但本王向来不是个信常理之人,越是不合常理之事,本王越是要做。泠水不可留,本王却偏要试上一试。”
颅内好似炸开一记烟火,绚烂轰鸣,姜泠瞳仁紧缩,微不可查地轻颤着,紧抿着的樱唇也因惊诧而微张开来。
可还不等裴敛继续说话,她却立直身子,抢先一步道:“王爷,我有桩事想与你说。”
“本王先说。”裴敛一手撑案,一手叩在膝头,看向她的眼神仍旧带笑,温雅之至。
“不可,”谁知姜泠却是摇头,坚定道,“我这桩事更要紧,还请王爷让我先说。”
少女一袭白衣,胜雪赛月,如落世谪仙,清冷决绝。
裴敛抱臂靠向身后凭几,忽而兴味道:“而今倒是不与我论君臣了。”
姜泠并未在意称谓一事,而今她不敢再拖沓,急声开口道:“如今袁翼一党已除,王爷即位已是势在必得,但凭王爷意愿而已。只是不知王爷可还记得当初与我的约定?”
冬夜昏烛之下,她说要与他共谋,他当然记得。
裴敛倾身上前,拉近了与她的距离:“我曾许诺,待事成之后许你一愿,不曾忘却。那你,想要什么?”
二人吐息之间,尽是冷冽花香与沉寂檀香,两相交融。
来人逼近,她却也没躲,只沉默着看了裴敛一会儿,才往后膝行两步,双手交叠,叩首于地,行了个毕恭毕敬的大礼。
“姜泠无才无德,承蒙王爷信任,而今大事已成,姜泠只求王爷能放我出宫,往后余生,互不牵扯。”
夏日当头,天极殿内的气氛却好似冰川倾覆,摧山撼地,寒至极点。
姜泠以额触地,等待着回应。
可没有回应,许久,都没有半分回应,好似这偌大的天极殿中唯有她姜泠一人。
“姜泠。”
良久,久到姜泠快要坚持不住,才听头顶传来一声带颤的轻唤:“你可知你在向本王求什么?”
这声音苍凉得令她陌生,竟惹得她有些鼻酸,但理智尚在,她还是忍了下来。
“姜泠知道。”她答。
殿外蝉鸣阵阵,殿内却又是一阵亘古般的沉默。
于是她起身,朝着面前那张惨白得几乎快要失了血色的脸,直言道:“王爷说过,若你食言便要......”
“我记得我说过什么。”
裴敛打断她,面白如纸,双眸也隐隐有血丝渐渐攀附。
可面前少女亦是眼眶微红,他满腔满腹的苛责不甘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说什么呢?
当初确确实实是他亲口承诺要许她一愿,若是食言,便要将她从前所受之苦挨个尽受一回。
他替她挡刀,也是他自作主张,心甘情愿的。
心间伤口仿佛顿时皲裂般,阵阵抽痛,他勉力稳住身形,却是捏着衣袖替她擦掉了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何时落下的泪珠。
“看来你知道我想与你说什么,才会赶在我之前,逼我兑现承诺。”
他扯着勉强的笑,眸色依旧温和,却也尽是失望。
姜泠默不作声,看着那双方才为自己拭泪的手,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但她想,如若可以忘记过往种种,倒也愿意与他就这般在天极殿长坐下去。
但到底不能,她眼睫轻合,回应道:“你要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属于这里,我却不愿再桎梏于这座皇城。”
“我想说什么不重要吗?”
裴敛自嘲一笑,紧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凸显,额间也有冷汗浸出。只是姜泠避开了视线,并未发觉。
他依旧看着她,似是感慨又似困惑般问道:“自你入宫后,我曾问过你许多次,你想要什么。如今,你能否也问我一次,我想要什么?”
“王爷坐的位置,天极殿,整个大俞,如今已是王爷的囊中之物,你得偿所愿了,不是吗?”
“不是。”
裴敛转头,看向晴好灿烂的天,罕见地显露出些许迷茫:“为裴家报仇是我所愿,为此却要你视我为仇敌,却非我所愿。”
心间疼痛更盛,灵台也渐渐不再清明。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轻笑一声,低声道:“姜泠,其实我与你一样,无论如何选,都是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