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默然观察她的言官们却不轻易上钩,反倒出声道:“大公主昔日为了大俞身赴上景十余年,乃是有功之人,今日能得见大公主,该惶恐感激之人,该是臣等才对。”
另外几个言官纷纷附和。
“大人过誉了。当年我尚且年幼,遵从父皇之令乃是理所应当。”
她忽而想起方才那些官眷对她的议论,索性接着说道:“若不论国仇家恨,我与上景太子也算琴瑟和鸣,虽身在上景,却也没受什么苦。”
说着,又看向裴敛:“但到底我还是念着大俞,此番能回朝,还得多谢淮王。那日若非淮王出手相助,我只怕已死在乱刀之下。况且,那日王冲作乱害我父皇母后,更是淮王带兵平乱,如今安宁,皆拜淮王。”
这番话字字句句,皆有她的用意。
当年她去往上景时才五岁,毫无选择之权,不过是被迫而为之。此一层面来说,她算不得多高尚,有几分可怜罢了。
而她身为大俞公主,却说若不念家仇国恨,与敌国太子琴瑟和鸣,实乃忘本之言。此话一出,倒是打了那些为她辩言的言官的脸。
最后,再将她得以保命归于裴敛之功,借她之口将她父皇母后的死定于王冲身上,替裴敛彻底洗清“流言”。
如此,这番话便算圆满了。
虽说这番话多少有些违心,兴许还会寒了那些言官的心,可如今她自己的脸面都尚且顾不上,如何还会在意旁人所想?
再没有比这更为直截了当的法子。
她看向裴敛,眼中颇有邀功之意。
可谁知裴敛眸光依旧冷淡,甚至比方才还要凌厉,她只得收回眼,坐了下去。
裴敛不吭声,她也猜不出他所思所想,此时他难道不该顺着她的话宣扬自己的好,让那些言官无话可说吗?
可上首之人却阴沉着脸,对她这番话不置可否。
心下正奇怪,就听身侧传来一声轻笑,其中轻蔑之意显而易见。
她转头看向苏觅云。
苏觅云正掩唇微笑,眼底淡漠至极:“你这番话中,有那么几句可不太妥当。”
她婉笑道:“苏女郎有何见解?”
“见解谈不上,我只是觉着,你曾身为前朝长公主,实在不该说出与敌国太子琴瑟和鸣之言。自然,我也理解你身在异乡,一腔爱恋唯有赋予与你有婚约之人,可到底他是上景太子,是咱们大俞的仇敌,是以并无你所说,若不念家仇国恨之时。”
字字见血,显然是为了挑起朝臣对她的不满。
姜泠一时有些不解,今日她与苏觅云初次相见,为何苏觅云对她的敌意如此之大?
可随后她却很快明白过来。
想来苏觅云是认为,当众贬低她是在帮裴敛,让裴敛不至于被那些言官掣肘太过。
这么看,话虽难听了些,倒是与她所求,殊途同归。
因而她也没恼,反倒顺着苏觅云的话说道:“苏女郎聪慧,说得在理,是我说话失了分寸。”
而后她又起身朝着裴敛行了一礼:“还望王爷恕罪。”
裴敛沉默许久,终于开口:“无妨,本王知你并无他意。当初救你,出兵平乱,更是本王份内之事,无需挂怀。”
“多谢王爷。”
姜泠嫣然一笑,眼含感激地凝望裴敛一眼,才又坐了下去。
裴敛接了招,这场戏也就成了一半,如此往来,众人自然能看清裴敛待她不错,反倒是她,像是个败絮其中的花瓶,不值当谁为她出声维护。
若非裴敛宽厚,她凭何还能在宫中安享富贵?
可姜冷的笑意落在苏觅云眼中,却格外扎眼。
虽说她知道姜泠对裴敛的用处,却仍觉心中郁闷。开席至今,裴敛连正眼都没瞧她一眼,更让她坐在姜泠下首,丝毫没给她颜面。
嫉妒渐渐攀爬上脑,她捏紧手中锦帕,出言讽刺道:“说话做事是要慢慢学的,不急于一时。你常年在那蛮夷之国,自会受其影响,实乃正常。”
这话便是在暗讽姜泠说话粗鄙,行为鲁莽了。
可姜泠却毫无波澜,甚至还笑着应了个“是。”
但这单单一个“是”字却更让苏觅云恼火,仿佛硬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心有不甘,继续讽道:“可穿衣举止却非难事,今日春宴为庆大俞安定,你却穿着一身寡白,装扮素淡有余,实在不妥。”
这话就不禁引人深想了。
忙于看热闹的众臣,也纷纷端起酒盏以掩饰尴尬,余光瞥向上首面色阴沉的裴敛。
姜泠今日确实穿得格外素淡,但也算不上不妥,可此时被苏觅云说出来,却让人不禁怀疑这姜泠如今身在宫中,是否当真是安享富贵?哪有女子不爱美的,若是有锦衣华饰,为何不穿戴?
姜泠心头也是一跳。
今日只想着穿着素净不惹眼,并未料到竟还有人因她穿得素净而发难,她自己倒是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她,却不能让人觉着裴敛苛待于她。
果然,方才说话的言官再次出声,带着几分质疑:“大公主在宫中可有何短缺?若是缺衣少食的,倒是咱们大俞愧对恩人了。”
话中深意无需赘述,昭然若揭。
姜泠赶忙赔笑,解释道:“非也,实则前几日淮王还给我送来了好些衣裳首饰,是我自己没穿戴。”
话及此处,她忽而想起什么,看向裴敛:“而且昨日淮王还说,今日春宴过后便会给我再多送些吃穿用度、金银玉饰,更要送我好些奇珍异宝赏玩,王爷,您说是吗?”
她刻意将最后二字咬得极重,语调轻快明朗,双眼透亮澄澈,却藏着一抹狡黠。
好似骤来春风,吹散了裴敛眼中阴霾,他端着酒盏,忽而一笑。
他何时说过这些话?
但他知道姜泠在做什么,她是在趁机勒索他。
偏偏,此时此地,不容他说一个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