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最后一位客人的时候,天色已晚,落日的余晖轻轻撒下来,好像整个世界都被笼上了层柔光。
橙黄色的柔光打在美羊羊的半边脸颊上,连她脸上细小的毫毛都照得一清二楚。这时候的美羊羊不再是坠入凡尘的仙子,而是这红尘中的一员,带着最朴实的烟火气。
生气归生气,喜羊羊还是想再争取一下:“美羊羊,如果你想去城里的话……”
她收回了向远处眺望的目光,回头看过来的眼神竟然锐利得喜羊羊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为什么你一定要执着于这个问题呢?你吃饭的时候,也是在想这件事,对吧?”
“所以你没有注意到,村长他得了风湿,一到雨天,他的腿关节就会发疼。所以在吃饭的时候,他总是会停下来,揉一揉自己的膝盖。”
“刀羊前辈前段时间非要练功,结果一不小心把腰扭了。他的腰上贴了味道很大的膏药,你吃饭前还问了一句是什么味道。”
“烈羊羊老师当年的腿伤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所以走路总是一瘸一拐的。可他那么喜欢打篮球,我每次去看望他,总是能看到他抱着篮球叹气……”
美羊羊的眼圈红了红:“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走了,他们该怎么办?”
“你没有想过。”她摇头,“你甚至没有发现他们的不对劲,只顾着在饭桌上说自己城里的生活。”
喜羊羊张口结舌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满眼失望的美羊羊摆摆手,打断了:“你不用说了,只要他们还在村里,我就不会走的。”
是你忘了,你忘了你小时候信誓旦旦地说,长大后要给村长养老,到时候他们只需要做个幸福的老头就好了。哪怕当时的村长他们也只是笑笑,并没有把你的话放在心上,可你自己也觉得,这只是玩笑话吗?
美羊羊望着喜羊羊身上熨得平平整整的衬衫和扣到最后一颗的纽扣,这让她感到陌生。美羊羊记忆里的少年永远穿着件打着补丁的白色老头背心,弯起眼对她露出灿烂的傻笑。
那时美羊羊崇拜他,不止因为他是村里最聪明的小孩,更因为他从不会忌讳自己孤儿的身份,永远积极向上,对所有人都抱有善意。
当年的那场地震,所有人都仍在梦乡中,是喜羊羊挨家挨户地拍门,才让他们活了下来。当喜羊羊再次冲进村子里,只为了救出腿脚不便的慢羊羊时,美羊羊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与耳鼓膜共振,几乎要冲破所有的理智和矜持。
在那之后,喜羊羊无意间感叹了一句“如果我以后出去工作了,村长该怎么办啊?”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于是在大家都决定出村闯荡一番时,只有美羊羊轻轻笑着摇了头:“我就不出去啦。”她的眼眸亮晶晶的,“总得留一个人在村里的嘛,我没什么想学的,也没什么特长,留在村里就挺好的。”
小伙伴们劝了又劝,但美羊羊心意已决,便一一拒绝了。就连一向尊重她意见的喜羊羊也问她:“你不是喜欢种花吗?去了城里,你就能学到更多这方面的知识了。”
“我在村里也可以种花的。”她仍然拒绝了。见喜羊羊眉眼间似有忧虑,美羊羊的心里却悄悄升起点喜悦,是意识到了自己也能为他做事的喜悦,“没关系,留在村里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后悔的。”
他那么聪明,是应该去大城市里过上更好的生活的,任何事物都不应该成为他的拖累。
其实,她现在也没有立场去指责喜羊羊,他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不再像她记忆里那样完美了。可是人无完人,他也只是个普通人,不可能事事都做到完美无缺。
只是……有点失落而已。
失落于远去的童年回忆,失落于……那走失在时光里的少年。
似是不愿打破这样美好的回忆,她的声音放得很轻:“没关系,留在村里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后悔的。”
恍惚间,在喜羊羊眼里,她的面容似乎和记忆中坚定的少女重合了。
气氛凝住了。
喜羊羊神色凝重,美羊羊却因为倾诉完了心里话而感到轻松了不少,甚至还有心情问他:“进来坐坐吧?你也忙了一天了,最好休息一下再走,疲劳驾驶——是这么说的吧——很危险的。”
于是喜羊羊又昏头转向地被她拉进了房子,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抱着沉重的心情,他回来之后,头一次认真打量起了这间在他的记忆里熟悉无比的房子。
虽然去年村里接了电线,可这间房子里的电器并不多。别说在城里已经过气的电视,这里甚至没有常用的冰箱、微波炉和抽油烟机等等,只有头顶的灯泡努力发着光抵御黑暗,才让人恍惚间发现,原来这间房子里是有电器的。
客厅的角落放着盆茂盛的花,鲜艳欲滴,是这灰暗房间里唯一的彩色。
美羊羊撸起袖子想要收拾餐桌上的残局,却又像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啊!”
喜羊羊下意识地看过去,见到她步履轻快地走进厨房,出来时手里提了两瓶橙子汽水:“正好想起来今天买了两瓶汽水,还是咱们小时候最喜欢喝的橙子味。喏,分你一瓶。”
她在隔壁的沙发坐下,“啵”地一声就把汽水给打开了。汽水放了一天,里边的气儿却还精神着,泡沫层层叠叠着差点涌出来,于是美羊羊又凑上去一顿吮,总算是阻止了泡沫的“越狱”。
喜羊羊学着她的样子打开瓶盖,试探性地尝了一口。入口是廉价的香精味和令人不适的涩,好像和记忆中的味道完全不同。
可是旁边的美羊羊却喝得很开心。
他垂着眼想,也许是变了的,是他自己。
喜羊羊突然想起十五岁的夏天,少女望向地摊上的蝴蝶结发夹,眼睛亮亮的,是毫不掩饰的渴望。
他兜里的钱刚刚好能买下那个发夹。
可喜羊羊犹豫了,最后只是开口问她:“我请你喝汽水吧?”
他们一人喝了一支最便宜的汽水,是橙子味的,入口全都是廉价的糖精味,他却咂摸出了点苦味。
剩下的钱还够他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喜羊羊抱着侥幸的心理想,等等,再等等,他以后就会给她买那个发夹了。
后来的后来,汽水涨了价,是令人咂舌的速度。少年早就忘了这种汽水,也忘了那个发夹。
长大后的他握着汽水,突然问她:“你还记得那个发夹吗?”
她的眼神有点茫然:“什么发夹?”
他的嘴里突然泛起汽水的苦味。
他已经买得起汽水,也买得起发夹了,可他再也找不到那样的发夹,也再也回不到那个夏天。
就像她也不会再对他产生期待。
喝完汽水,喜羊羊帮着美羊羊收拾好了桌上的碗筷,就要辞别了。
毕竟天色已晚,他再留下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哪怕是关系亲密无间的发小,也会对美羊羊的名声有所影响。
美羊羊送他到了房子门口。
在房门关上之前,她犹疑不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嗯……今天好像是什么圣诞节对吧?祝你圣诞节快乐,一路顺风。”
他没有回头,只是急匆匆回了句“嗯,也祝你圣诞节快乐,谢谢”就关了门,背影好像是落荒而逃。
他该怎么告诉她,今天是平安夜,明天才是圣诞节。
他又是怎样才有的自信,想要把她带出这个村子,去到那日新月异的、让她抗拒的大城市里?
美羊羊对着紧闭的门,微微发愣。
她终于想起来今早梦境的后半段了。
在明媚的阳光下,少年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发亮,好像是不属于世间的神明。这样意气风发的少年扭过头来看她,声音清亮:“美羊羊,我带你走,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梦里的少女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和回答的声音迫不及待地一起蹦了出来: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