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死去了,/
/用欲望代替它吗?/
“诗友们,我将分享我的一首新诗:《土地的处境与宿命》。”
京大的静园是一座广阔的草坪,在一年中的许多时间,它们都被中文系的各种活动所占据。太史公正参与的诗会也是其中之一,正说话的是一个十五岁就考上法律系的农村孩子,他沉浸在自己的一腔热情里说着些什么,根本无暇看顾底下人的反应。
底下人确实不太在乎他在说什么,多的是参会者鬼鬼祟祟凑到太史公身旁,期期艾艾地问:“老师,您怎么来了?”
太史公摇了摇头,示意大家专注听诗人讲话,只是在台上人话语的间隙中慨叹:“我挂念远方的友人,于是想到了些往事。”
“土地是裸露的,仅剩名词和动词。祂在人类尚未存在时便存在着,比‘存在’本身更古老,比人类的想象更遥远,祂先于‘存在’‘思绪’这些概念诞生,自然不能被这些概念所判定和定义。我们总会想,或许,在这久远的不曾被‘看’到的时间之中,祂一直等待‘存在’一词的出现,等待人的诞生与理解——但这,归根到底,也只是人类的幻想而已。”
太史公竟然听住了。诗人依然落拓地站在人群中央,方才死死攥着讲稿的手放松了,在空中夸张地挥舞着:
“…祂无悲喜,无善恶,无正误,只是呈现最客观的现实,并不做评判与抒情,甚至削減对于事实的修辞,以其裸露的状态,向宇宙呈现无言之言,无思之思……”
“……所以,我在做一个冒险。在这首诗中,我以裸露的语言——我只用动词和名词,在这片无思的土地上言说思绪。接下来,我要向大家分享我的诗……”
“婆罗门女儿/嫁与梵志子/生了一个儿子/又怀了孕……”
太史公听着周围忽然多起来的讨论和非议声,有些吃惊,有些甚至是恼怒,三三两两,都是在说怎么能把土地写成这样一幅模样。
他忽然悄悄慨叹道:
“即使是仙神如我等,在传说被人类扭曲时,也无法做到等闲观之。五阳师祖被杂戏编排调戏仙子争风吃醋,甚至到今日也只能以一副浪荡模样示人,他实在气不过,于是几千年来一直避世索居;云华夫人本是庇佑一方的治水正神,就因为被那劳什子五彩笔写了一篇假称她和昏庸君王有情的赋,至今也绝不见五彩笔。但是星君……祂也经历过这些,却只像这位小友说的,从来默默记录和见证,却不评判,不抒情……更无悲喜。”
“或许这就是太阳和土地背后更亘古的东西。祂从不为任何事物动摇,只是坚持着自己的存在,咚咚地走下去而已。”
“但是……这对我们,对它来说,实在是过于遥远的事。”
——铃铛来到神割肉取血的地方,在山腰上看到了星君破旧的庙宇,那只有两三座瓦屋,木门破了一扇,到处是蜘蛛网和积灰,就连神像的涂漆都剥落了。
庙外忽然传来一片争闹声。“来人,砸了这妖怪的像!”
吵闹声离主庙越来越近。铃铛见一帮人拿了锄子斧头一类闯进来,为首的吵吵嚷嚷,叽里咕噜地把一件事翻来覆去地说:原来是这一家的独苗昨天来这座山踏青,晚上回来就烧到神志不清,回去就发起了高烧,说起了胡话。
烧了一个晚上,医也请了,药也服了,就是丝毫不见好。家人急得什么一样,病急乱投医,请来个道士。
那道士许是有些真本事,在儒生头上敲打了几下,书生从喉中猛喷出一口脓痰,身一滩软,竟然就醒了。只是气息恹恹,尚不能开口。
随后,道士随手一翻,竟然从儒生枕头下摸出来个木头做的小人像,雕得栩栩如生,活脱脱是个慈怀美丽的青年模样。
问了很久才有人不确定地说:“这似乎是山腰上那个庙里神像的样子?”
道士却说这是妖怪吸取人族精气的作怪之物,将那木像烧了。
书生只是瑟瑟不敢语,他很早就去了那座小庙,见了神像惊为天人,偷偷刻了木像放在枕头下,哪里是妖鬼作祟的产物?可家族、父命、清誉,“务正业”……他忽然成了个哑巴,只能低着头,什么都不敢说了。
这家人是当地的望族,读书的世家,加上传说已经消弭,谁也不认得庙中供奉的是哪一位仙人,想到家中独苗去了一趟山中就转眼成了这幅模样,早就怒火中烧,带了帮手,毁庙砸像来了。
所以——
没有人记得。
没有人阻拦。
没有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