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电子有限公司”是一家专门装配生产电话机的企业,产品全部销往国外。
周亚平看惯了内地国营企业那种大工厂、大厂房、大车间的格局,看惯了整个工厂就是一个小社会,有食堂、商场、医院、招待所及各种文体设施,哪里见过“登高”这种只有三层楼房,只有几个车间和几间办公室的裸企业?所以,刚接触时觉得规模太小,不足为奇,但真正深入其中后,却深感震撼。
别看规模不大,“登高”的生产效率却相当高,产量和产值完全不亚于内地占地面积几十亩,厂房、车间一大片的企业。周亚平观察到,两层楼的生产场地共设6条流水线,每条流水线一个班可装配电话机座机近千台,可装配电话机面包机——即按键和听筒集中在一个手柄上的电话机一千多台。每天两班倒,一天就可生产1万多台电话机。
邓老板把他办企业的成功归功于他的“排线原则”。他曾向周亚平介绍,自己在台湾的电话机企业,创造过一个月生产电话机120万台的最高记录。之所以企业高效运营,就是全公司认真贯彻了他创导的“排线原则”。
邓老板有向员工训话的习惯,每次向管理人员训话时,都要反复强调他的“排线原则”。虽然邓老板多次讲“排线原则”,但究竟什么是“排线原则”,具体有哪些内容,哪些细节,他并没有详细介绍过,因此,跟随他多年的下属,始终懵懵懂懂,对“排线原则”说不出个所以然。
倒是周亚平,毕竟在企业待了多年,凭自己的经验以及对“登高”厂的细心观察和用心琢磨,逐渐摸出了一点门道。
周亚平体会到,所谓的 “排线原则”,是邓老板在流水线生产管理中积累的一些有效方法。周亚平把它归结为以下几种:工位优化拆解法,动作归并快捷法,工装合理放置法,工人末位淘汰法。
“工位优化拆解法”,即把组装电话机所有步骤拆分成流水线的每一个工位操作,太粗的拆分和太细的拆分也即太少的工位与太多的工位都不合适。排除操作者本身快慢差异因素,必须保证每一个工位操作的时间基本一致,只有最适当的工位排布,才有可能获得最高效率。
“动作归并快捷法”,研究工位上工人的每个操作动作,摈弃多余动作,保留合理动作,是“排线原则”的核心。在这个阶段,有专人用秒表计算工人每一个动作的时间,然后确定科学的动作路线和频次。
“工装合理放置法”,装配工具、量具及其它工艺装置的摆设是否恰当,是否让使用者最方便、最顺手,对生产线的生产效率至关重要,是一点都不能马虎的。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工人末位淘汰法”。其实,这一点才是“排线原则”的关键。这个方法,就是每月、每周甚至每天严格考核各个工位工人的工作效率,对于那些在流水线上始终跟不上节奏,待装配产品积压超过限额的工人,排定名次后,把最后一名予以淘汰——除名处理。当时,进工厂的名额还是比较紧俏的,真要被工厂除名,也是够难受的。
这使周亚平不得不佩服邓老板的这一套管理方法,太绝了。虽然按照国营企业的观念,像“工人末位淘汰法”这种方法,是不人道的,绝对不可取,但其余三种,确实是非常科学、合理的,对于提高生产效率是行之有效的好办法。
“登高电子有限公司”的管理,名义上是由内地人自己管理自己,领导层里设置一个副总经理,一个厂长,三个协理。副总经理叫邱宇灿,也是与邓老板合作的国家某部派来的干部;厂长是周亚平;还有三个协理,分别是主管技术的赖炅明,主管生产的田淼淼,主管采购后勤的申千年。认真分析,这些职务的设置不伦不类,副总经理和厂长及协理之间的关系也不明不白。当然,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些官衔都是虚的,真正掌管企业大权的,就是邓老板和他的小舅子。邓老板貌似啥都不管,其实啥都要管,他的小舅子则把公司财务紧紧抓在手上,每一笔支出都要反复审查。
由于周亚平比其他四位高管来得都晚,因此,在“登高”厂一时没有分管的具体工作,虽然邓老板声称要周亚平协助他抓全面工作,但周亚平知道这只是一句套话,工厂每项工作都有专人负责,而每个部门的负责人又只对邓老板负责,让你协助抓全面,只是说说而已。
没有具体工作,总要做点事呀。周亚平是闲不住的人,他观察到,工厂每天繁忙地运转,完全依靠的是人治,由领导者凭自己的经验进行管理和奖罚。因而,在处理同一件事情时,不同的上级有不同的尺度,真是一人一法。这些,给管理工作带来混乱和许多麻烦。周亚平认识到,“登高”厂企业管理的基础工作十分薄弱,企业成立至今,没有正规建立过一项规章制度,连必要的各种原始记录、统计报表也都缺乏。
周亚平决定,他就从这里着手,重点抓企业管理的基础工作,争取做好做扎实。
这些工作要是放到现在,是非常简单的一件事,只要把需要的各种规章制度名称输入电脑,马上可以搜索到各种文本,你只需下载需要的部分就行了。
但当时那个年代,什么都没有,周亚平完全靠大脑的记忆和思索,花了二十多天时间,日夜不停地工作,把企业必须的各种规章制度编写出来,共计9大块30多项,囊括了工厂的生产管理,技术管理,财务管理,人事管理,考勤管理,安全管理等各个方面。为了便于员工了解和遵照执行,周亚平把这些规章制度深入浅出地浓缩成一本员工手册。另外,还设计了企业必要的各种原始记录和统计报表。
按照邓老板的要求,职员必须把每天的工作内容写成书面材料,向董事长(邓老板)报告,由于邓老板的总部在香港,故大陆工厂的职员报告,一般采用FAX(传真)的方式,发送到香港。
由此,每天晚上,周亚平增加了一项工作内容,即把每天编写的制度或原始记录、报表等的手抄件用传真方式发往香港公司。
一段时间以后,这件事竟然引起了在香港公司办公的邓太太的关注,有一天,邓太专门找邓老板聊起了这件事。
“老邓,那位什么通信集□□来的周亚平,我看还真是不错,每天勤奋地编写企业的各种制度,拟定各种报表、原始记录,还蛮有水平的。这个人对公司很忠诚 ,我看可以用。”邓太对邓老板说。
邓老板若有所思,说:“嗯!我知道,但人家是国营企业派来的人,跟我们是不是一条心,还要再看看。如果真是一条心,那确实是顶用的干部,你知道吗,他在国企当了多年的厂长——其实就是总经理,又在管理干部学院进修了两年,在企业管理方面是没有问题的。”
邓老板所谓的“再看看”,并不单纯是他本人的观察和分析。他把台湾办企业的那一套照搬到大陆,“登高”厂里,他安排了许多类似于“董事长助理”甚至“助理”的“助理”一类人,这些人的基本工作是监视企业的员工及各项运作,特别是高管的言行。每天,这些人用FAX把自己看到听到的各种他们认为有用的信息传送到香港。因此,包括周亚平在内的所有管理人员的一举一动,都在邓老板的掌控当中。
工厂中的副总经理、厂长和三位协理,共计5个高管,刚开始时,由于互不了解,相互之间都有些戒备和顾忌。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和考验,了解到彼此都是干事之人,没有屑小之心。因此,尽管那些“助理”受人指使,故意制造几个高管之间的嫌隙和矛盾,却反而使他们更加团结和彼此信任。
他们有时凑到一起时,往往共同抱怨的就是工厂这种不正常的“告密”制度。
“他妈的!真没法活了。说得不好听,哪怕我在厂里放个屁,香港那边马上就知道了。”主管后勤采购的申协理大发牢骚。
生产主管田协理也愤愤不平地说:“什么玩意?那些‘助理’,每天啥事不干,就会打小报告。昨天我闹肚子,上了8次厕所,这件事居然也被邓老板知道了,他小舅子还嘲笑我躲到厕所去偷懒。”
“我这件事更离谱,”技术主管赖协理也有苦衷,“生产线电话机测试仪表不够用,如果买新的,价格贵得吓人。我为了给公司省钱,找了个老朋友,通过他介绍从一个倒闭的工厂里买了3台,都有八、九成新,总价钱还不到一台新仪表的钱。你说,这不是大好事吗!哎,也有人告状,说我通过朋友交易,‘形迹可疑’,请老板派人详细调查,有无交易内幕。你们看,荒唐不荒唐?”
副总经理邱宇灿是个稳重的老好人,他小心翼翼地说:“哎,可能邓老板也没办法,毕竟到大陆办厂,谁也不认识,总担心别人搞他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