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马厩草料,他都能盘点一二。平日办差仔细,也难怪他挺直了脊梁。
黛玉心中默数,一人一年便要二十五石粮米,一年便是两千石打底。
便是方才送来的粮米,瞧着堆山对海,却也不够这一家子一个月的开销。
黛玉抬头望向裴石,延伸清澈带着几分感激之意。
裴石一点也不懂,反而问大厨要多了一碗。
裴石对上她的视线,一愣,竟补充道:“若是劳力,每日五升怕是不够吃的。”
他甚至不忘提醒黛玉道:“奶奶莫要忘了,还欠我一顿酒菜。”
大厨笑了笑,道:“是这样的,若是像总领这样的个子,怕是一日要八-九升才够吧。”
“怎得?奶奶不会连糙米也供应不上吧。”
黛玉眨巴眨巴眼睛,她自己身子弱吃得少,倒是没想有人竟那么能吃。
她幽幽吐-出两字:“饭桶……”
————
卜林离开的时候,天边苍红的夕阳似被血染过,垂在遥远的天边。
他带着自己的药童回店医馆,途中遇到了几个负伤在路边的伤者,还让药童带到了药堂。
医馆并未全开店门,但仍有七八个来求药问诊的百姓。
卜林有一双子女,长子卜旌已经能开些简单的方子,但是学艺不精,有些疑难杂症还是要问父亲。
反而是幼-女卜旃,耳濡目染自学成才,若非只是女子,也不至于只是采药抓药包药了。
见到父亲回医馆,卜旌忙拉住准备入内室的卜林。
“父亲,后院有几个人……我看不明白,怕是瘪咬病,儿子不敢妄开方子,怕招惹麻烦。”
卜林一怔。
“是贼寇?”
“是……”
他心头一沉,果然来了。
贼寇带来的人,他们不敢不应。
毕竟在襄阳县,流民起事虽说是走头无路,但打家劫舍、烧杀掳掠,便是做良民时不曾想过的,都在人命前被逼得无所不用其极。
卜林快步入内,瞧见后院闲晃的几个贼寇,又见了几名贼寇躺在榻上,身子兀自扭动,五官扭曲似煎熬至极。
他想起了方才在贾府那秃头和尚所说的话——【城中骤然消失的贼寇大抵多在昨夜被活尸所伤,今日才遍寻不到,叫城中人有了逃难之机。若要印证我所说的,只需看死伤者身上是否有咬伤。】
他用白布捂住口鼻,隔绝那股血腥混着腐烂的气味。
他们嘴唇发紫,脸上汗涔涔却说不出话,只剩下喉间溢出断断续续的呼哧喘气,如铁铺那漏气的风箱。
【尸变前身体扭曲,肤色深沉,喘息不能言语,痛苦万分。】
卜林心头狂跳不止,对儿子和小医童低声吩咐:“你们一起瞧瞧,看看他们身上有什么奇怪的伤口……”
卜旌以为真是瘪咬病,便要送人来的贼寇自己给解衣翻身查验。
床上几人被翻身时,仍能挣-扎踢打,几次差点咬住同伴的手指。
每个人,身上都隐约可见或深或浅的血痕,形状狰狞而整齐,明显的人牙咬下的印子。
【活人若是被活尸所伤,无论男女老幼,需要一个日月,都会成为一样的活尸。逢人便咬,循环往复,直至方圆之内再无活人。】
卜林大惊,脑中只剩下裴石最后提醒他的:【卜大夫治病救人,便知道有些病是药石无医的。尸变就在入夜,卜大夫若看见此类伤者,莫要想着悬壶济世,保命要紧,免得成为他们其中一员。】
“怎么!现在大夫来了,你们还拖拖拉拉,不会故意说治不了吧!”
卜旌见想来镇静的父亲此时脸色发白,额头冒汗,怯问:“父亲,这几人要如何医治?”
卜林闭上眼,眼前浮现他们决定逃离襄阳县的那一-夜……
卜林上门看病,回家路上欲入一破庙避雨,却见庙中数人发狂,血咬同伴。
他亲眼见一妇人啃咬怀中的婴孩,满口是血。
那次,他一-夜白头,便是有悬壶济世之心,但还是举家逃离了襄阳县。
如今好似旧事重现。
卜林总算回过神,压下汹涌的心绪,对几个贼人笑道:“几位送得有些晚了,但是还是能医的。就是有几味要紧药材方才都被一户富贵人家要了。我这边先开方子,我叫儿子带小童去取回一些,几位兄台若是有其他人也有此症,也可送来,须得早治。”
贼人听了笑道:“实不相瞒,我那边还有三四十个兄弟歇在东巷一户人家里,若你真能治,我们可保你医馆在京中无虞。”
还是有人谨慎些,“如今官府都叫我们占了,也不怕你使诈!”
卜林干笑了几声,来在桌案,提笔写下一张简方递给儿子。
方子虽是他家秘方,不过是养神清热方剂,不治病,也不致死。
可这是他们安阳医馆众人皆知的暗号——此时凶险。
“你带医馆中学徒小童,一起去我方才送货的荣府,便说是我悔方才所说,愿厚礼请罪,只求取几味要紧药材救人。”
卜旌心中一惊,却不敢多问。
“趁天还没黑,快快去吧!”卜林拍了拍儿子肩膀,“切记,定要在日落天黑之前进府取药。耽误时间,便无生机了。”
屋外风声愈急,红日与红月同在,血滴落天边。
夜,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