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入府以来,便见过她几次落泪,叫人每每无法心安。
“奶奶可知,怒伤肝,忧伤脾。脾胃一损,再好的名贵草药也是虚不受补,更补不了心神劳损。”
“嗯……”黛玉轻声应了一声。
裴石挑眉,就这样?
这是敷衍,还是?
“他又不是死了,你如今哭又有何益?哭哭啼啼的,难道宝二爷能瞧见半分?”裴石语速略快,语气渐重,“叫下人瞧见了只道你是好欺负的主。昨儿才在议事堂威风凛凛,却被一场泪毁了风骨,白费了你那做派。”
黛玉被噎住了,还未反驳,紫鹃便先护道:“裴总领不知我家姑娘和宝二爷打小的情谊,失口乱言便算了。如今反将我家姑娘重情分当作娇柔做作,这般冷言酸语,着实是戳人心窝子。”
其实裴石说出口便有些后悔,大抵是那盈满的眼眶太刺眼,叫他奔波在外的挫败烦躁一时涌了上来。
黛玉抬眼看他,收了收眼泪,“我肉身凡胎,不是庙中金身。宝玉素来是怕那些个怪力乱神,又看重生死,我担心宝玉安危,心中焦急,这不是人之常情?便是因我如今管了家,就该喜怒有度,藏锋敛情,故作姿态做那刻薄寡思的做派了吗?”
裴石低声道:“我没那个意思……”
“莫说这些话便只有我们三人听便罢了,不叫别人见了我们只见生了嫌隙惹人笑话。本以为你是热肠冷面,多心替我置粮买药,谁知你原是喜欢那些虚情假意之人。我真性情,却叫你瞧不起了,可不是早觉得我好欺负了?”
黛玉拿裴石的话反问对方,让他顿时无从作答了。
黛玉泪痕犹在,却咄咄逼人,“我是与宝玉有情,为他伤心难过。可你不想,若是你也落难,我……”
她语调陡转,便是瞧见了在门口呆住的莫云和小红,才收住了嘴。
裴石顺着黛玉的目光看去,也瞧见了两人。
他站起身,拱手作揖道:“奶奶只当我胡言乱语,多言无状,裴石在这里给奶奶赔不是了。”
黛玉若不饶他,反而显得自己小题大做了。
她叫紫鹃去斟茶,又叫莫云与小红进来,才淡淡续道:“裴总领说得也有理,如今我管着一大家子,是该有个样子。”
裴石坐下道:“奶奶放心,宝二爷瞧着只是受了些外伤,能走能跑,想来修养一段时间便好了。”
黛玉垂下眼帘,心中安心了些,轻声道:“茜雪和小红已经与我说了,救走宝玉那人是一义士。能被救走总比留在嶽神庙受苦好些。”
以他口之心快,必是要提醒她带走宝玉的那群倒是,也是劫掠贾府的贼寇。
但是裴石见黛玉神色淡淡,已经释怀,便有些犹豫。
总归这些话还是要说的,只是此时不是好时机。
如今有更加要紧的事情。
莫云:“二奶奶,府门外有长源粮铺和安阳药铺的东家来送货,说是裴总领今日定下的。”
莫云瞥向裴石,虽说方才听他说有人送粮米药材到府上,可还是要听奶奶安排才行。
裴石起身拿走佩剑,很不客气地做了请的手势:“奶奶,请人结账开粮仓吧。”
黛玉知道裴石所言不虚,既是管家了,便是不能再像姑娘时一样了。
干脆亲自去瞧瞧,免得被人当冤大头了,也好收拾心情。
荣府大门旁的角门处,为首的郝掌柜已经等得有些焦躁。
角门终于洞开,一个婆子穿着八成新的青缎比肩迎了出来,紧跟着十几家丁手里多少都拿了些棍棒刀剑,鱼贯而出,静立府门内外两侧,警备森严。
进了角门,便见楼宇轩昂,鳞次栉比,别有洞天。
而边上那株老槐树落叶缤纷,三两小童则拿着竹钯收拢落叶,却又是一片岁月静好的样子。
郝掌柜还没来得及感慨贾府荣光犹在,很快跟小红他们一样,就被门口两只存粹威慑作用的活尸吓了一大跳。
门外的家丁催促着众人入府,郝掌柜终于见到从影壁之后走出的裴石,喜上眉梢。
“大善人啊!你说送到荣国府,我还担心你诓我呢……”
裴石却打断他:“郝掌柜,这是如今管家的宝二奶奶。”
郝掌柜只见裴石身后走出一纤细女子,这人一身葱绿缎面夹袄,发间只簪了一支东珠金簪,如画轴上的仕女素净典雅。
她仪态从容,自站中央,身边丫鬟婆子皆簇拥她一人而来。
郝掌柜哪敢怠慢,立刻堆上笑脸,朝黛玉拱手道:“听闻宝二爷新婚不久,如今二奶奶已经是这贾府的管事主子了。小人瞧着,这荣国府气派依旧,不减往昔啊!”
郝掌柜字字不提抄家之事,可句句藏着“家道中落”的试探。
黛玉不语,越过郝掌柜,瞧看进府骡车上的麻袋和木桶,后面还有伙计挑着扁担。
她斜睨了裴石一眼,又招手叫莫云叫账房先生仔细盘点入库。
“宝二奶奶,敝号库存的余粮都在这里的了。这是五十石糙米,八石陈年粟米……”郝掌柜拿出小小的金算盘,噼啪作响,“还有两袋白面还有我们粮铺一些散碎粮米,就都送给奶奶了。”
另一边,安阳药铺的掌柜大夫卜林则是等到贾府主子瞧看,才呈上药材清单。
莫云带着账房和家丁们,忙着清点货品。
家丁们则想工蚂一般,不断将粮米药材送入粮库房。
黛玉本就不是那斤斤计较之人,这些粮米药材其实对于贾府这近百人来说,也不过是几个月之数,早晚是要买的。
可如今这几车粮米还有这几担药材,堂而皇之地送入贾府,已近似裴石联手两位掌柜的强买强卖了。
好在两位掌柜因要避世,给的价格还不错,竟比账本上采买的价格还要好些。
黛玉心里倒也不计较裴石自作主张替她未雨绸缪了。
瞧着裴石一脸“任务完成”的倨傲样,黛玉忍不住揶揄:“裴总领,你那禅杖可不值五两银子,怎么有胆子把人家店给盘下来了?”
裴石语气虽一如既往的冷淡,但肉眼可见的嘴角上扬。
“这还不是仰仗奶奶管家有道,我等才能如此用心办差。”
黛玉淡淡道:“这次我便认了,下不为例。”
裴石却不知黛玉笑了笑,彻底饶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