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不想这时候驳斥说账房贪昧并无证据,她其实心里也猜疑三个账房手上不干净,但是在没有拿到证据之前,她便不想先入为主的对他们处刑。
黛玉端坐不动,只叹道:“世乱奴欺主,年衰鬼弄人。”
贾兰不解,只听她缓缓道:“兰哥儿,并非乱世必用重典,你瞧城里这些流寇,罪大恶极。但若是日子太平,寻常百姓又何须豁出命去助纣为虐?府中众人亦然,兴盛时未能严加管束,可若一日府中张罗不下去了,会如何?他们效仿环三爷便行了。”
贾兰想起,前些日子贾环和赵姨娘带贼寇冲进府中,不顾旧日情分,肆意抢掠。
主子如此,何况下人。
是姑息养奸,还是上行下效?
她的眼神落在不远处的府库,声音低而清冷:“如今府中衰落,主子势弱,便是你二爷能回来,可我们这些做主子的,仍然只是被困在笼中的病虎。”
贾兰一时语塞,只能辩解道:“可府中还有贾氏族亲……”
黛玉与贾兰好似讨论的并非家事,而是在讲学问,讲为官之道,处世之法。
她微微抬眸,目光落在他身上:“你可曾听过《盐铁论》中‘以道德为胄,以仁义为剑’?”
“他们便是罔顾道德仁义的小人……”
“你心里定是不服的。”黛玉轻轻一笑,“待会你去书房取这书通读,书中前文说,‘金石之固,莫耶之利也’,后文才讲‘以道德为胄,以仁义为剑’。你说世人是以仁义道德要紧,还是眼前之利要紧呢?”
这个答案没有谁比黛玉清楚了,不然她便不会在从前管家时处处掣肘,叫下人议论。
便是她只想着书中道理。
黛玉不疾不徐地看着文章,声音温和而笃定:“人急悬梁,狗急跳墙,世道衰落,治家之法与盛时自然不同。我以为,盛世治乱用重典,乱世治疲府用柔法。风顺致呼而从之,风逆坚阵以待之。待风顺时,纵使道德败坏,下人仍会归顺;可若风逆,我们做主子的便要步步为营,审时度势。”
贾兰站在一盘认真听着,低声重复了一遍:“风顺致呼而从之,风逆坚阵以待之……”
她语气淡淡,却字字如锋:“我们只要一直是主子,往后有的是机会补偏救弊,何必急不择途?”
他忽而想起年幼在学堂时府里子弟为溅墨之事斗殴。
他虽年幼,却知不能掺和其中,以免引火上身。
如今他自诩读多了圣贤书,却忘了仁义道德之下是生存二字。
论学问见识,还不如别人口中眼高于顶的闺阁女子。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微敛,作揖道:“奶奶深谋远虑,兰儿受教了。”
方才箱笼打开,金光璀璨,珠玉玲珑,那一件件细软,无不是极尽奢华之物。
那俩账房平日里惯会自持身份,可此刻竟不敢有半分怠慢,一个个垂手立在库房,眼睛都不敢乱瞟。
账房外唱完了朱漆描金箱里的珠宝器具,大件家私已经入库,珠宝钗环也已送点完毕。
紫鹃和雪雁站在一旁,神色谨慎,摒退了其他家丁,只让两个搬抬剩余几口沉重的箱笼。
嫁妆单子上的东西全都已经入了府库,看着面前没有在单子上的几个上锁的箱子,打开那一刻,平四后颈汗湿一片。
静静点完了面前三箱金银票子,才开始扯着嗓子唱到:“足色雪花文银锭二十匣,每匣五百两,足量重,共一万两白银。苏州官银局铸金元宝五匣,每匣两百枚,具是十两重。前朝顺昌钱庄赤金票八十张……”
也难怪平四嘴巴动了动,口中津液不断涌出,却不敢如寻常一般沾口水数票子。
八十张赤金票,一张便是千金之数——加起来,竟是八万两白银?!
更别提底下还押着好几匣子银票,江南各大银号的都有。
这已经不是普通富贵人家能拥有的财富,便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都不一定随时能拿出来的现银!
抄家、劫掠,荣府早已风雨飘摇。
谁曾想,府中竟还有如此万贯家财。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正坐在太师椅上的黛玉身上,眼神复杂至极。
然而,正当平四喘着气,准备继续往下唱时,黛玉突然开口:“慢着。”
她声音不疾不徐,却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打破了这股沉默的震惊。
所有人顿时屏息,猛地看向坐在一旁的主母。
只见黛玉神色淡然,抬手用帕巾轻轻抿了抿唇角,姿态仍是端庄从容,仿佛库房里堆满的金银珠宝,根本不值一提。
她纤指微抬,指了指平四手中的赤金银票,缓缓道:
“银票不用入府库了。”
平四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迟疑道:“奶、奶奶……这、这银票才安全……”
可黛玉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声音带着一丝懒散:“怎么,府库安全与否你我心中不知?你替我做主,往后丢了一张两站的你如何赔呢?”
平四猛地一个激灵,声音已然颤抖:“小的……小的不敢!奶奶说的极是,这银票……自然是奶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