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兰搀着她的胳膊,欣喜道:“这大体格子,将来不定长多高呢。”
“这下好了,真是个儿子,这不得把广进村的人给震住啊?”
“可不是?生了好几个丫头片子,终于等来了那么个宝贝。”
王博听完咬紧腮骨,他拳头都硬了,陆琳儿在一旁抱住他的胳膊。
七天以后,王惠才从重症监护室里出来,身上仍然插着管子输着氧,刚刚从阎王殿里捡回一条命的她,见到护士的第一句话问:“我孩子是全乎儿的吗?”
“是全乎儿的,放心吧,孩子很健康。”
王惠闭上眼睛喘气,她放下心来,又问:“是个男孩儿吧?”
“对,男孩儿!”
两行热泪在一瞬间溃堤而出,顺着鬓角滚入发间。
十天以后,王惠终于见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儿子。
赵梅将那婴儿抱至她的面前,“惠啊,看看你儿子。”
王惠先是迷茫,而后立刻激动起来,她又哭了,泪水“唰”地从眼角滚下,她朝那孩子张开双臂,嘴里喃喃道:“儿子啊儿子......”
“又白又胖的大儿子,这下你可成我们老李家的大功臣了。”赵梅开心得合不拢嘴,抱着新生儿舍不得撒手,她也没抱过这孩子几次,因为孩子一出来就进了新生儿监护室。
王惠强撑着身子抱过婴儿,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孩子脖颈、手臂、双腿双脚有没有被绝育环儿硌出伤痕,浑身上下检查完后,她松下一口气,靠在病床上。
多年祈盼,嫌弃歧视,委屈辛酸,在这一刻统统消失了,哪怕她身怀十月,骨开十指,产前焦虑,摘除子宫她都觉得值。
王惠看着儿子的眼睛,全身心沉浸在得偿所愿的不真实感里,她仿佛跌进了柔软的白云间,虚空又欢喜。
陆琳儿把枕头垫在她后腰,又给她披上一条毛毯,半晌后劝道:“惠啊,把孩子给我吧,你当心伤口,赶紧躺好。”
王惠红肿着眼睛看向陆琳儿,边哭边笑,她不舍地把孩子递给她,扬起胳膊的一瞬才感觉到伤口撕裂的疼痛,可这点疼对于她来说算什么呢?能够生下儿子,足以抚平她的一切疼痛。
王惠和李武一九八七年结婚,到现在一九九七年,在这整整十年里,她没有惊涛骇浪、跌宕起伏的生活,只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劳作与生育。
十年婚姻,她不停地怀孕,查B超,生产,被蛐蛐绝户,再次怀孕,躲胎,查B超,生产,中间经历过早年丧子,骨肉分离,成形打胎,生产大出血,放节育环,至此她终于生下儿子,以摘除子宫而画上了句号。
在医生告知她已经摘除子宫的时候,她甚至没有为自己感到悲怆。因为她先知道了自己生下的是儿子,生下儿子的欣喜足以覆盖摘除子宫的苦难,相较于自身残破,孩子有鸡鸡更为重要。
真傻,这女人真傻,只是王惠全然不觉,只是偶尔时候她会想像,或许把几个女儿培养好,安安稳稳过日子也挺好的。
可她又受不了被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好像随便一个人都可以审判她,没有儿子就是绝户就像一个悬在她头顶的利剑,那种深深的被歧视的感觉令她抬不起头、直不起腰、得不到尊严。
苦啊,太苦了,苦得牙根都酸了,在重男轻女的思想重压下,王惠的子宫和血肉一起被磨得粉碎。
人是环境的产物,多么可怕又可恨的环境啊!多么可怜又可悲的女人呐!
李争争从小就见证了母亲的一切,年幼的她不懂一个女人只有一张肚皮,只有一个子宫,只有一条产道,为什么妈妈的肚子总是像容器一样鼓了又瘪,瘪了又鼓。
她亲眼见证了妈妈的子宫里孕育过六个胎儿,妈妈的产道诞下过五个胎儿,妈妈用生命养活着她们姐弟四人。
李争争不明白为什么妈妈可以为了家庭牺牲全部,她好像不用有自我,有家庭就足够了,妈妈为什么不能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八十年要怎么过呢?她强迫自己一定要生儿子,她就好像走投无路的赌徒一样在赌命,生的时候赌的是生命,生完以后赌的是命运。
王惠在重男轻女、封建糟粕的环境里被撕得七零八落,如今生下儿子,她终于不怕有人再说“绝户”二字了,她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泛白的唇角竟不自觉翘起。
原来这叫偿所愿,王惠恍恍惚惚中仿佛看见了昂首挺胸穿过广进村小卖部门口的自己,原来母凭子贵是这种感觉啊。
这一切映照在李争争懵懂无知又淡漠疏离的眼晴里,她隐约察觉妈妈所经历的一切都毫无幸福可言,可妈妈却甘之如饴,这令小小的李争争感到疑惑。
这几天在病房里,王惠总是睡不踏实,她总是在半虚半实的梦境里呼唤李武。一天晚上,她满头大汗,眼皮颤抖,忽然在梦中惊喊李武的名字,醒来后她眸光迷茫,轻声问陆琳儿:“武哥怎么还没回来?说好的生儿子会回来的。”
“惠啊,别担心,你二哥给仓库打电话了,他们太忙了,过几天就回来。”陆琳儿安慰道,弯腰给她往上拉了拉被角。
王惠的心里七上八下,李武向来说话算话,都迟了十天怎么还没回来?
不会出了什么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