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都没了还罚什么钱?什么条例,您念给我听听。”王惠终于有了反击的情绪。
“你个妇道人家我念给你听做什么?你们家当家的呢?”
“没在家,这家里就我跟两个孩子。”王惠好像突然变得胆子大了。
“你!”计生委的人抬手指向李争争,“去叫你爷爷过来。”
李争争仰头看向王惠,王惠冲她点头,说:“去吧。”
李同仁被叫过来后,计生委的人仍然很嚣张,并没有因为李同仁而变得好说话,相反,倒是李同仁点头哈腰,连连好声道:“同志,我们跟政府争取过再生一个名额,您看看我们这个孩子。”
说着,李同仁拉起李争争的右手,再次将那根断指展示在众人面前,李争争低着脑袋,面色血红,她觉得屈辱极了。
李同仁说:“我们这个孩子是残疾人,总得让我们有两个健全的孩子吧?我之前向上沟通过这件事情,您看能不能给通融通融?”
“我们保证让这个小丫头和二胎保持四岁的间隔,保证符合计划生育政策。”李同仁一把年纪,说得极其诚肯。
“上次你就没办下来,现在越来越严了,你觉得你能办下来?”
一句话给李同仁问住,他支支吾吾没说上话。
“这次罚款8320元,要是一个星期之内交上罚款,就先不给你儿媳妇儿做绝育,你不是想按残疾人再争取一个生育名额吗?你再自己去疏通吧。”领头的人说。
李同仁一听这个钱数,两眼直冒金星,他又问:“同志,那是不是如果做了绝育就不用罚款了?”
“是啊,你们家连孩子都打了,人也做绝育了,我们就行行善,不罚你们家钱了呗。”那人说。
李同仁思考两秒,把那人拉到一边,小声问:“同志,如果不开收据罚多少钱?”
那人左顾右盼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悄悄伸出两根手指,李同仁便全部了然。
“好的好的,谢谢同志,我们商量一下。”李同仁把人毕恭毕敬地送走。
当天晚上,李同仁和赵梅商量来商量去,怎么都觉得拿不出这些钱,于是第二天,他们老两口又来到李武家。
赵梅开门见山地说:“小惠啊,我跟你爸商量了一下,要不咱们去做绝育吧。”
“咱们做了绝育,不过也就是带个环儿,环儿将来可以摘,钱交了可就拿不回来了。”原来钱比儿媳妇的子宫重要啊。
王惠哀莫大于心死,她料想到了这个结果,甚至她也料想到了向华的二胎要想保住,势必也是要用钱解决的,而出这个钱的人就在她眼前。
既然给老三家出了超生的钱,必然也就帮她拿不出来了。
不!不该这样的,她不该期望别人来帮自己拿钱。
她早就在想,是不是做了绝育就轻松了,再也不会有人催她生儿子了。
王惠点点头,没有展露多余的情绪。
第二天,计生委的人又过来时,听说她们选择做绝育,竟然不敢相信,没想到一向看重子嗣的李同仁,竟然愿意让儿媳妇儿做绝育。
王惠单薄的身影渐渐走进广进村大队,大队的院子特别大,是普通农户的三倍不止,院子里荒草从生,墙上却刷满了整齐的计划生育标语,王惠视线寻索了好几圈,才发现最角落的房间前有一群女人正排着队。
这是大队办公室临时改成的手术间,王惠默默排在了队尾,她淡漠疏离的眸子看着前面的女人,她们脸上带着笑,一边聊天一边等,几乎没有像王惠那么苦着一张脸的。
王惠竖着耳朵听了几句,这些女人言谈间透露着“上环不算什么”的无所谓,仿佛这不是在伤害她们的身体,而是真的在为她们的健康考虑。
走时临时手术间,首先看见的是一桶子血纱布,王惠躲在木板床上,肚子被简单消毒,刀子割的时候她一清二楚,甚至连消炎针都没打。
王惠就这样给子宫带上了环儿,在她全身上下最柔软的地方,留下了一个最坚硬、最冰冷、最锋利的东西。
刚做完手术后,王惠连腰都直不起来,她扶着门框痛苦万分,挪了半天步子才挪出手术间。
接连生孩子的疼痛和流产上环的伤害令王惠异常难过,她渐渐陷入郁郁寡欢的泥沼里,她的脑筋不停地在转,她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自从结婚后,王慧觉得自己就像进入了一个邪教组织,她身边的人都在告诉她,你不生儿子就是没用,就是抬不起头。
她有时候想,自己也不过才二十八岁,为什么要一直捂着这条馊了的湿抹布过日子呢?
她随时随地被人指点,随时随地被人监督,随时随地被人规训,那点儿稀薄的空气经过农村封建思想过滤,变成了有毒的馊味气体,吸进去的每一口气都是湿漉漉的恶心,不呼吸又憋得要死。
当一个“好儿媳妇、好妻子、好妈妈”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
母亲在出嫁前对她的叮嘱是对的吗?
以前那个爱看书的,爱听音乐的,爱打扮的王惠渐渐被忙碌的生活磨平棱角,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照顾老公,照顾孩子,继续生孩子......
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封闭禁锢的环境,重男轻女的生育观,将王惠磨损成了另外一个人。
就在王惠下定决心自此封肚的时候,向华又生了个儿子,李同仁和赵梅简直高兴得合不拢嘴,恨不得二十四小时贴身伺候她们娘俩。
这时候,李同仁已经办了提前退休的手续,他整日赋闲在家,主动挑起了教育李光宗的任务,这下又添了一个大孙子,李同仁给他取名李耀祖。
李光宗生下来的时候,李同仁说他拉的屎是金灿灿的,特像香油酱,不知道这个李耀祖的屎在他眼里是什么颜色的,会像个什么。
1995年的冬天,王惠是在自我消耗的痛苦里度过的。
一个每天围着孩子和锅台转的女人,她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加上身边人无休止的歧视与诋毁,脊梁骨都要被戳断了。
她一抬头,只看见了一张将人笼罩的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