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月有些看不下去,双手再一次捂住了眼睛,甚至连呼吸也下意识放轻了些。
李临书嘴唇紧抿,内心亦是无法安定。她强忍了胸中一股闷气,凝重道:
“鬼与人不同,亦不受凡俗限制。”就算是生前没有舌头的鬼,死后也不会丧失说话的能力。然则书生这模样,便是他执念太重,死后也不愿释怀。
以怨作结,画地为牢,自甘其囚。
“如此……我们又怎么让他说出真相呢?写出来吗?”沐月为难道。
李临书倒是很快想到了法子,“我用心识来探取他的记忆……”
“不可!”程仙率先反对。“师姐你不能如此冒险……”
李临书冷冷地打断他,“术法为人所用,我既有此能力,藏着不用是何理?”
程仙一时找不到理由,只气急道:“他是阴物!”
“呵——”她冷笑一声,眼神中的威压让他受不住低垂了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祖师爷的道理,你莫不是都忘了。”
见两人起了争执,沐月此番也有些困窘了。虽私心不想李临书如此做,可如今他们又想不到别的办法。
李临书很快收拾好情绪,吩咐道:“你们负责周围的护法,其余不用管了。”话毕,只让那书生鬼听从安排。书生本质柔弱,也无反抗之意,点头答应了。
……
如沐月所说,那书生鬼确实因天道造化,硬生生从少年意气被磋磨到后面穷困潦倒。
然则事情似乎又出现一丝转机。
没考中功名,书生在镇中的名声却不算差。众人知他人有才学,只是运气不好。于是在他三十八岁那年,书生被镇上一个大户人家看中,请他去给家中少爷做夫子。
却不想,那少爷性子顽劣,一面对家里人乖乖应承,一面对书生却是各种玩笑捉弄。
“夫子,你当日怎么没考上?是哪里出了偏差,且说来让学生长长教训……”
“夫子,今日的课业太多,你且让我休息休息。”
“夫子,我今日身体不适,课业便延后吧。”
“夫子……”
奈何那长辈逼得紧,既要少爷保重身体,又要书生把学习督促好。可书生却是不好对少爷说重话。
如此几载,他心里终究是存了气。暗想着,等这少爷去考了回来,他就把这差事给辞了,家有一幕三分地,就算是回家种田,也能养活自己。
至于读书……也不再生那读书的心。
谁知,乡试揭榜,那少爷竟意外入围。旁人是不知,书生怎会糊涂,那少爷每日里不学无术,哪里有水平能通过这考试的?
只是这话,他却无处可说。
家中长辈高兴,一连赏了这书生好多银子。甚至连少爷对他也都毕恭毕敬,回来后改了性子,一心攻书。
书生却是说不上高兴。他甚至起了暗心,就算是少爷运气好过了乡试,后面一连串的考试,凭少爷的能力,那也是难。
时间渐渐消磨,转眼间到了会试日子。
书生也不是看不上少爷,只是在他看来,少爷的读书路也就到头了。
结果偏偏是那么的讽刺——
少爷不仅过了会试,此后一路高进,入了殿试夺得探花之名。
放榜那日,镇上十里长街庆贺,只书生一人落寞。借着主人家请客的时机,书生喝足了平日里没有机会品尝的美酒,一个人醉倒在书房门口。
有客人以为是书生的功劳,特地借主人家机会,要找书生求气运。谁知,一群人乐呵呵来到后院,只看见书生醉躺在门口地上,自言自语道:
“写的东西狗屁不通,竟然也进了殿试,得了探花……”
“笑话……笑话……”
“弄虚作假……”
“无非是那点子交易,都是蛇鼠一窝……”
这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主人家立马就火冒三丈,只让下人将那书生弄醒,丢出门去。
一盆子冷水浇醒了书生,等他发觉事态严重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平生谨言慎行,收了大半载规矩,偶有一次放纵,便让他丢了后半辈子的名声。
书生问天天不语,问地地无声,没人能给他解答,为何这造化偏偏就只捉弄他一人。
哀痛之际,他一剪子剪去了自己的舌头,受着痛,谁知天道连死也不让他如愿,硬生生拖了他四天才终于死去。
死后,书生因执念不散,化成了游荡鬼,在洗墨镇流连,以吃字纸为生。
至于那王家少爷之死,对于本性柔弱的书生来说,却是他并不敢做的。
他嫉妒那些有才之人,故平日里,镇上的读书人房中总是会少些书纸。
王家少爷上一次名落孙山,本就心存郁结。书生原本也只是像平常一样,在他房中吃吃书纸,惹些厌恶。今夜却不知怎的,见王家少爷丢了一沓书卷,人却还努力学着,心里忍不住生了些恶气,又吃了他一本策论。
少爷仍是没怒。
书生默在房中,定定地看着他。
心思百转千回,他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凶猛恶意,将自己在世时的无妄经历生成一段现世记忆,一股子全涌进了王家少爷脑中。
那王家少爷受不住,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根白绫,自己上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