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悠在淮池没有家人,唯数不多的朋友就是他俩,还有书馆的老板。他喜读书,成日游走于各个书馆书摊之间,一泡便是一整天,自然就和老板打好了关系。庄正让他住在自己家,他却难为情,许多时候,他直接就睡在书馆里,把书馆当家了。
三人捎带脚儿在后厨商讨起来。
最终他们决定,由金悠带着他们,找到那些仍然在供奉山神的人们,了解在久远的以前,关于山神和淮池。此举虽笨拙而耗时,却是他们斟酌之下能想到的最稳妥的办法了,既然往前不知如何是路,不如回头看看。
庄正七天之后才能被“刑满释放”,于是三人便约定七天后在汇庆坊后厨再见。
淮池四山环绕,水汽难以流通。自入秋后,这是淮池下的第一场雨。雨点儿是静悄悄从空中飘落的,进而慢慢下大,砸得商铺上的雨棚子噼啪作响。
黎宥找了个雨棚躲雨,空气闷得慌,闻着久违的水汽味道,她不禁想起来几月前的那场血雨,漫天的红,艳丽又可怖。也就是从那场雨中,黎宥得知了山神的存在。不过话说回来,那场红雨究竟是为何而生?那日并无人放火,又怎会重现当年妖怪屠戮之象呢?
她断断续续思考着,呆呆地望着雨幕。旁边躲雨的人都陆陆续续走光了,忽然,一个黑影压在上方。
一双崭新的黑色雨靴停在她面前,轻轻溅起几朵水滴。雨靴的主人开口,沉沉的声音从头顶飘来:“喂。”
黎宥悠悠抬头,好像早料到来者何人似的,佯装生气,道:“来得真晚。”
嵩见她站了起来,便把手中伞递给了她,自己走进雨中。
黎宥被他这傻子行为弄得一愣,踌躇了半晌才追上去,在他后面大喊:“你发什么病啊?我告诉你你要是生病了我可没钱给你治病。”
嵩头也不回道:“我不喜欢和别人撑一把伞。”
黎宥停在原地,就这么目送他远去,她觉得迟早要生病的不是他而是自己。
“自作孽。”她撇了撇嘴,“谁稀罕搭理你似的,活该被人捅一刀,早知道养了个没长脑子的当时就不该救他。”
雨下得越发猛烈,黎宥也不急,横竖走进家门都要看见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还不如在外面赏雨。
“唉,总这么讨厌人也不是一回事儿。”黎宥嘀咕道,“苦是苦了我自己,但绝对不能放他走。这人真是捉摸不透,亏我昨天还把那些事儿都说给他听,还以为他会好好跟我合作呢,切,白眼狼。”
七日后。
连着七天,那个小男孩都坚持不懈地跑来黎宥家里,吃得不多,倒挺快活。他说自己名叫阿落,非要跟师娘一个姓,就自己赐名为黎落。
不过,他倒是劝服了嵩跟着黎宥一起行动,省得黎宥动嘴。
汇庆坊照旧门庭若市、座无虚席。黎宥带着一大一小熟练地绕到后厨,果然看见庄正和金悠已经在等着她了。
她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庄正看见她,却不但没有兴奋,反而一脸嫌弃一脸厌恶地指点道:“不是……黎宥,你这是要干嘛?这是我们的私事儿你怎么带了他来?”他恶狠狠地盯着嵩,又指了指旁边矮矮的黎落,“还有个小不点儿,这当我们是要去逛集市呢?”
黎宥分别看看身后两人,嵩面无表情,黎落和她相视一笑。她平静地说道:“一个我的保镖,一个我的帮手,怎么?我这叫有备无患。”
庄正气不打一处,泄气道:“哎行行行,那赶紧走吧。金悠已经找好人选了。”说罢拍了拍金悠的肩。
金悠乖巧地点点头,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本小册子,那是庄正送他的生辰礼。
一行五人走在街上,不论横着走还是竖着走都很引人注目。黎宥提议,大家分成两队走,省得费时又费力。
不出意外,庄正立马拉着金悠飞走了,趁天色正好,他们即刻出发了。
嵩和黎宥一路上都严肃地走着,只有黎落异常兴奋,嘴里一直嚷嚷着“我要行侠仗义,我要走遍天下”,黎宥无奈摇了摇头,心说这小孩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他有这份冲劲儿,真像极了八年前的她,无忧无虑,成天撒欢,天不怕地不怕。
黎落很熟悉淮池的街道,还有各家各户都住在哪,住着什么人。故而一路上都是他走在前面带路。
不知道金悠是怎么找到这些犄角旮旯里的人的,根据他给的标注,黎宥他们找到了第一处。
这屋子看着挺大,却是冷冷清清的,能看出来这院子的花树曾经开得满墙殷红,如今却只剩枯枝败叶卡在栅栏之间。连屋蓬的茅草都发黑了,不知这里住着什么人。
黎宥叩了叩门,很快,门就开了一条缝。
“你们是什么人。”是个老妇人,声音居然很沙哑粗糙,听起来像用鞋底摩擦石灰地面。
黎宥道明来意。老妇人毫不犹豫地“啪”的一声合上了门。
正思忖着再找个什么说辞,本来跟在黎宥身后的嵩却走到门前,把门推开直直地走了进去。
“哎不是,你别乱来啊,礼貌点!”黎宥伸手去抓他,可嵩走得实在是快,一句话功夫就走到了老妇人面前,死死地盯着她。
老妇人瞬间怂了,颤颤巍巍地说:“你……你要干什么?”
嵩也不说话,跟个死神似的杵在地面。
黎宥跑上前来给她道歉,老妇人方才的爱搭不理全然不见,求饶般道:“你们想知道什么……我说、我说。”
他们被老妇人请进屋里坐。屋子明明不偏僻,却让人觉得很萧条;明明住着人,却看起来一点人气也没有。
老妇人说:“我非淮池人,我是从靖芳嫁过来的。”靖芳乃淮池的邻近国之一,与淮池仅隔着一条海,“这屋子,本是我夫君家的,人死光了,就留给我住了。我懒得打理,这么大的屋子,也打理不完。”
黎宥问她:“那为何不把房子卖了买一个小点儿的屋子呢?”
老妇人瞥了她一眼:“不是我不想卖,是这屋子不吉利,根本没人买。”
“你不是问我,关于那个山神吗?早些年,我的确敬拜这儿的山神,我日日上香,祈祷他护我们家世代安康繁盛。”她忽然停下来,看向黎宥侧后方的一处神龛,黎宥回头看去,那里摆着一座神像,还有一些牌位。
“可是有一日,我的夫君得了严重的寒疾,请了许多郎中来都看不好,上上下下什么药都吃了也不见效。我便更加勤奋地上香祈祷,甚至去给香火庙捐了不少钱,终于有一日,我得到了山神的托梦,他在梦里告诉我,去依云山上找一株开着一朵母花,三朵子花的药草,给夫君吃,他的病就会好。
“我照做了,上了山,还真在不深处找着了这种药草。可是我夫君吃下去以后,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病重。我忘不了他痛苦的眼神,我记得他临死前双眼红得就如同浸了血水一般,身上爬满了青黑色的毒素……”她说着,眼神犀利起来,仿佛带着无尽的怨恨。
三人听得入神,老妇人咬着牙继续说道:“原先,我也只认为那是我夫君福浅祸深。可是自从夫君走后,家里的老一辈人全都死的死、疯的疯,我不停地求神拜佛,可我点的香火越来越多,我的家,却散得越来越快。”她的声音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