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与他一同坐在粗壮的树枝上,左侧是树干,右侧是他,倒是让她在这离地三丈的高处生出了些安全感。
“这边是你的将军府吗?”
“云娘聪明。”
她说呢,二人的住处明明隔了一条街坊,他怎么会这么快就赶到。原来,在曲折幽深的院角,他们仅有一墙之隔。
“你是不是经常在这里偷窥我?”
他转头看她,眼里映着柔和月光,“思君不见,怎么能说是偷窥呢?”
顾云感觉到了身侧的目光,却抬头看向了月亮。
“那晚你也是在这里发现我屋子有异样的吗?”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我还以为你被我缠得烦了,寻了野男人登门寻欢作乐。”
顾云勾了勾嘴角,“的确很烦。”
“嘶,有没有人说过你特别会噎人?”
顾云轻笑一声,笑意却似蜻蜓划过水面很快消失了。顾父做出那件事之后,她始终有些闷闷不乐。
随即,她缓慢地开口:“可以告诉我...你当初为什么骗我说他们死了吗?”
闻言,周其钺的笑意也敛住了,在怀里掏了掏,递给顾云一封有些陈旧的信。
“我就知道,你还是会忍不住问。”
“你走后,我才知道他们竟然寄了第二封信,想必那封信你已经看过了,不然也不会先逃去兖州。这是第一封,你看看吧。”
顾云的手有些颤抖,接过信来,就着月光很快就将内容读完了。
她的面色瞧着依然平静,起伏不定的胸口却出卖了她此刻的情绪。
“原来他那么早就起了卖女儿的念头。”
信纸在她手中被揉成团,纸张被压缩的嘎吱声在夜里格外明显。
当初,周其钺派人找顾云家人,手下在邾城发现了他们,却正要被一富商抓走。
打听一番,才知他们谎称有一个貌美女儿,可以给富商做妾,开口讨要的“聘礼”却奇高。
富商准备好了银子,却撞破了他们的谎言,怒不可遏,反手抢走顾父脖子上的玉坠,还要给他们些教训。
寻人的手下认出了他们,出面扣下玉坠,并将情况汇报给了周其钺,请示是否将人带回,顾家一行人则顺势交由富商抓去看管,只要不伤性命即可。
可消息没有那么快传回,寻人的手人过了两天发现他们竟逃了出来,还准备往兖州走。那里不是周其钺的地盘,手下连忙想办法稳住他们,又追了一封信给周其钺。
但很快,手下收到了不必再管、让他们撤回的消息,于是就此作罢。
而那封追写给周其钺的信,则由于相似的名字,被堆在了的他书桌一角,直到后来顾云在书房发现它。
周其钺留意着她的神情,发现她没有想象中崩溃。
他轻声开口,“当初是我卑鄙,想着既然他们要卖女儿,就当是卖给了我吧。他们这样对你,完全不值得你百般追寻,所以干脆撒谎断了你去寻他们的念头。”
“可后来我后悔了。我该早点让你看到他的真面目,不然也不会发生上次的事情!”
顾云偏头看他,此刻他脸上的愤怒不似作伪。
可她却说,“这样也挺好,以你的劣迹斑斑,我未必会信。”
周其钺又被她噎了一句,佯怒道:“怎么说话呢你?”
顾云笑。
他仿佛有些委屈,“除了此事,我明明从未骗过你分毫。”
顾云仍是轻笑。
空气一瞬间变得很安静,月光柔和地洒向人间,鼻尖是枝头新叶清新的香气,也许还有一丝他身上独有的清冽气味。
顾云感受着身侧之人传来的淡淡温度,忽然有些感慨,他们何时这么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看过月亮。
半晌,他复又开口,语气温柔,“云娘,不要难过,别忘了世界上还有许多爱你的人。”
“你的母亲爱你,逝去的杨老爱你,那些在平城受过你恩泽的流民爱你,你的朋友们爱你。”
“还有,我也很爱你。”
顾云的心突然跳得很快,下意识转头看他一眼,又被他炽热的眼神烫到一般快速移开视线。
在这种环境下,对她说这种话,多少有些犯规了。
顾云平复了一下心绪,转头问出了一直很想问的问题,“可我一直不明白,既然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当初为何又要那样对我?”
“你可知,你对我做的那些事情,放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都不可原谅,即使用爱来包装。”
周其钺顿时愣住,而后苦笑一声,“大概...一是因为我愚蠢,二是因为我嫉妒。”
他有些不敢看她,于是重新抬头看向月亮。
“云娘...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北地的并州有一户富商姓周,周家小公子天天过着打马游街、招猫逗狗的快活日子,不学无术、只知玩乐。他的父母却也不拘着他,什么都给他最好的。他有着世间最美满的家庭、使用不尽的财富,并且以为日子会一直这么过下去。”
“直到,战事吃紧,一个将军打上了周家财富的主意。”
“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周小公子被家里人护着,逃过一劫,可他太弱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人去死。”
“他忘不了那些快乐的时光,他走不出家人惨死的阴影,于是他怒而从军,誓要查出那位将军,给家人报仇。”
说着,他轻笑一声,“这个小公子从前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霸道小混蛋,遭逢巨变后,又偏偏最瞧不起弱小的人。所以,逮着个看入了眼却无力还手的姑娘就可劲欺负。”
“毕竟,这个世道,弱者合该被强者奴役不是吗?”
顾云朝他看去,发现他也看向了她。
“可命运像是在和他开玩笑,当他终于发现自己爱上她时,已对她做了许多过分的事情,而她也喜欢上了别人,愤怒与不甘又让他做了更错的事情。”
“他也终于明白,世界上那么多人努力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根本轮不到他来瞧不起。而且,他与其说是瞧不起弱小的人,不如说是瞧不起当初那个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他错误地,将对自己的不满,发泄在了别人身上。”
似是受不住她的目光,他又将头偏开了去,顾云只能瞧见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他继续看着月亮,“更可笑的是,当他终于查出凶手,却发现这个人是多番提拔自己、如师如父的上峰。”
他的声音轻轻的,尾音消散在风里,又是很长一段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