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雨官袍下的脊背陡然挺直。
他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阿延那,看他耳后随笑意轻晃的珍珠流苏,那海蓝宝折射的光斑正巧落在了他过于白净的侧脸。
沈时雨没有从他带着散漫笑意的脸上瞧出什么来,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起身行了礼:“阿延那殿下说笑了。”
再落座时,李止桑悄悄伸手勾住了他的尾指。
沈时雨敛着眉眼,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日光一寸一寸地描摹过大殿的青石砖地面,在这算不上刺眼的日光下能瞧见灰尘飘动。
李止桑不明白,自己分明不曾见过这所谓的大漠皇子,他又为何要这般执着地与自己和亲?
难道只因为自己是上京城最受宠的公主?
非要与最受宠的公主和亲才能体现出大漠对和亲一事的重视么?
李止桑正想说些什么,正巧使团抬着雕花红木的箱子进殿,几串珍珠从没有盖紧的箱口滑了出来,摇摇欲坠地挂在那儿。
李止桑数了数,一共十六抬。
这便是物资丰饶的大漠。
这十六抬金银珠宝对大漠来说也不过是弹弹手指的事儿。
大殿房梁上垂下的轻纱帷幔被风吹得晃动,连带着它落在青石砖地面上的几缕影子也在摇曳。
阿延那抬眼睨了睨沈时雨,而后又敛下眉目,轻声问道:“驸马说这话,是不同意的意思么?”
沈时雨抿唇不语,他眸底的晦色明显。
阿延那又道:“你们上京的人倒是奇怪,分明这男子家中皆可三妻四妾,为何女子便一生一世只能守着一个丈夫过活?”
大殿之上响起交头接耳的议论声。
承德帝的面色算不上好看,他紧握着手中天青色的汝窑茶盏,其中的裂冰纹好似要蔓延到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去。
李少岐注意到了帝王的脸色,起身打起了圆场:“今日大漠使团远赴上京城,不如先请阿延那殿下入席。”他的广袖拂过雕花桌角,伸手做出邀约姿态,指了指自己身边的空席位,“圣上为阿延那殿下准备了洗尘宴。”
李止桑转头,看见沈时雨苍白的脸色,她牵着沈时雨尾指的手紧了紧。
“我们大漠的月亮能照见真心。”阿延那忽然掀开第一个红木箱子,露出其间一张描了狼头图腾的鎏金面具,“这是我们大漠最高礼仪,狼图腾只献给尊贵的客人。”
“我不辞千里,带来的是诚恳的真心。”
阿延那右手弯折,指尖轻轻落在左边的肩上,随即附身行礼,耳后珍珠流苏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在寂静的大殿上碰撞出清脆的当啷响:“还请圣上与长乐公主考虑考虑——”
“是否要将大漠的这份真心抛之脑后。”
满室的珠光忽而晦暗,沈时雨沉默地听完阿延那所说的一字一句,他纤长睫羽轻颤,像春日里抖动的蝶翼。
尾指上传来的力度渐重,沈时雨轻叹一声,覆手盖住李止桑的手背,又安抚似地轻拍了两下。他起身,双手交叠行了郑重的大礼,温声道:“阿延那殿下,怀裴一生只会有长乐公主一位夫人。”
“若是食言,愿千刀万剐,入阎罗地狱。”
李止桑怔愣半晌,回过神来才抬眼去看沈时雨。
日光落在他周身与发梢,好似为他描上了一圈鎏金,点点金斑碎裂开落在他轻轻颤动的睫羽上,又在他的脸侧投出一小片阴影。
窗外忽有积雪压断枯枝,簌簌坠地。
他说——
怀裴一生只会有长乐公主一位夫人。
李止桑忽然想起了那年的琼林宴,总是穿一身淡色锦袍的沈时雨少见地着了一席朱红的衣衫,他端坐在杏花树下,杏花便洋洋洒洒地落在他束得整齐的发间。
她身边是几位世家贵女的议论,说着日后沈时雨会迎娶哪家的贵女进府。
彼时年幼的李止桑眨眨眼,道:“等我长大,我便嫁给沈哥哥。”
世家贵女笑作一团,说着长乐公主可爱之类的话,想来并没有把这话当一回事儿,只当是童言无忌。
可现下,她真应了那句童言无忌。
霎那间,李止桑似乎听见了自己心跳如鼓鸣。
阿延那的视线在沈时雨与李止桑的身上转了转,拱了拱手当做是回应,随后落了座。
既然人家已经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自然是不好再说些什么。
阿延那想,自己来上京城也不是一日两日,现今这个场面也算不得是板上钉钉,他有的是时间劝长乐公主回心转意。
席上众人各有各的心思,一个接风宴也算得上是心猿意马了。
穿堂风撞响了檐角铁马,而后又掀起梁间垂下的绡纱,窗棂之中漏进来的几率日光将李止桑的青丝染成琥珀色,金丝鸾鸟的钗子也投射出破碎的金斑。
李止桑望着梁间晃动的绡纱,又侧过脸去悄悄睨了一眼沈时雨,而后垂下眸子,轻轻笑了一声。
原是安排了用席后与阿延那一同观赏宫中御花园,可先是出了那样的事儿,承德帝心下倒是不愿自家小九与这位大漠皇子再相处了。
李少岐瞧出了承德帝的心思,悄悄给沈时雨使了个眼色。
沈时雨从善如流地牵起李止桑的手,朝着承德帝行了个礼:“陛下,眇眇昨日受了风寒,这会儿身子不爽,臣便斗胆向陛下请个恩典,带着眇眇先行出宫。”
承德帝点点头,眸中露出几分满意的神色:“去罢,自然是身子重要。”
果真是选了个好人选。
承德帝心中对那日决定更是满意。
李止桑莫名,自己哪儿受了风寒?
可视线触及沈时雨凝了一层寒霜的眼底,李止桑又在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便装模作样地捻起帕子咳了又咳。
“长乐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