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答应了阿紫。如果谁都可以救,为什么唯独不救我表姐?”
薛成昭微微皱眉。
他不满灵秋对满墙刻字的轻蔑,更无法理解她对闻人表姐的敌意。
薛氏没落,幸得多年前长辈安排,令旁支的一位姨母嫁入闻人氏,这才使得闻人家主在若干年后肯对这个已经行将就木的古老氏族出手相助。
虽然错过了前段比试,虽然对此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有闻人氏以及北方氏族作保,只要成功通过眼前的江底试炼,薛成昭一样可以进入太霄辰宫,就像他已经在擂台上和其他人大战过三百回合一样。
虽然这样会占去一个名额,虽然这样会让一个实力足够却不突出,家世也平平无奇的修士铩羽而归,薛成昭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已经习惯了。
薛氏的余辉依旧明晃晃地照在他身上,世家子弟从出生开始就对这样的事司空见惯。他只需要做好眼前的事,成败自有家中长辈替他斡旋。
牺牲、困苦、郁郁不得、鸳鸯红烛映照下的眼泪和功败垂成的绝望,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世界对于薛成昭来说广阔而明亮,大厦倾颓也不过是将一望无际的旷野二分成为苍茫延伸的草原。
他站在家族的羽翼下,活得好端端的,像一株昂扬的、未经风霜向日葵,悠闲地欣赏着世间一切美好的画作,崇拜着圣人书卷里高洁无双的美好品格,向往着至真至纯的少年义气。
如此明亮的人生无法容忍对真善美的轻视。
薛成昭站在船上,抬头望见闻人氏的风帆,心中泛起的唯有投桃报李、感恩戴德。
所以他才会追逐闻人双双至此。
所以他才会拥有那么多不分青红皂白的、执着的善意。
薛成昭不明白灵秋不救闻人双双的原因,哪怕假设他知道万丈崖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也依旧不明白。
“万丈崖上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整座阳华境的人都说逍遥派的凌姑娘宽宏大量,为何你如今反倒计较起来了?”
云靖道:“人心难测,即便世道凉薄,修道之人依旧不应更改本心。不是吗?”
他故意说着灵秋不爱听的话。
从幻境中她说不会为一颗真心舍弃天下开始,到眼下她对满墙刻字无动于衷,云靖突然意识到一件令人恐惧的事实——如果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个为天地所不容,自己甘愿为她舍弃一切,她却绝不可能为他舍弃一切。
感情一事上,他们持有的观点从一开始就全然不同。
这一点也不公平。
尤其是……回想起万丈崖底幻境之中那只狐妖留下的预言。
这些日子,云靖常常从被她一剑穿心的噩梦中惊醒。梦中人决绝得没有一丝恻隐的眼神日复一日地刺穿他,仅仅是回忆起来就心痛得难以自抑。
原本还抱有一丝奢望,可如今她站在他面前,字字句句、一言一行,都是在一遍又一遍地确认。
梦境为真。
她真干得出那样的事。
认识到这一点让云靖感到无比惶恐,比再一次被她爽约抛弃在原地还要痛苦千万倍。
这何尝不是某种意义上的抛弃?
更加彻底,更加不可挽回。
丹碧峰下,太虚宫前,五年又五年,等待她这件事几乎占据了他三分之二的人生,失望的感受没人比他更心知肚明。
云靖心跳加快,指尖发冷。像一根被无数次踩断又续接起来的琴弦,稍一碰,就发出刺耳的震颤。
他知道自己有问题。
然而此刻,他站在灵秋面前,和薛成昭一起,笑得温和,话也说得体面。
人怎么能控制自己的心呢?
仿佛已经看到面目全非、血肉飞溅的悲惨结局。
他无法抗拒,一步步走近,亲手把刀递到她手里,却还不甘心。好像只能通过这样幼稚的方式找回一局。
反正阿紫说了,就算多救一个闻人双双也于她无害,只不过平添几分膈应。
他只能如此。
看到她微微皱起的眉,眼睛里荡漾出愠怒的波澜,两颗黑瞳直愣愣地望着他,不可置信像跳跃游动的小鱼,愤怒地拍打着水面。
他只能如此。
好像施予她这点连微不足道也算不上的感受,能与自己心脏的钝痛鼓噪共鸣。
真够贱的。
他嘴上说着大义凛然的话,心里唾弃的却是自己。
“是啊,即便有什么恩怨,也不该见死不救啊。”
薛成昭附和。
他当然猜得出灵秋与闻人表姐有过节,可那又怎样呢?任何的恩怨在生死面前都要靠边,理应如此,不是吗?
只是说完这句话,看灵秋的脸色,他到底有些发怵,下意识往云靖身边靠了靠。
出乎意料的,灵秋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她只是望着云靖,平声道:“你真的要我救她?”
她眼中的怒意消散了,仿佛投入水中的石子终于沉入湖底,平静得几乎冷淡,却像一把刀,轻轻剖开他伪装的壳。
云靖愣住,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话哽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倒是一旁的薛成昭抢应道:“当然!”
手腕忽然被牵动了一下。
一束光带绵延过满地异兽,出现在两人之间。
伴随一道清脆的响声,千里同心绳咔嚓断裂,随之而下的还有灵秋手腕上雨般滴落的血。
云靖心里腾的一下,仿佛一脚踩塌,落进深深的空井里。
滴答,滴答。
血砸在地面,是空寂的回响。
很多时候并非不能,而是不想。
灵秋转向身侧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云海川:“请云姑娘为我掌灯护法。”
云海川点点头,转头对云靖和薛成昭道:“两位还是赶紧从此处结界出去,找人来接应我们吧。”
言罢,没理会薛成昭,径直走到灵秋身侧。
血融入法阵,红光在整个江底流转。
“大师兄,我们快走吧。”
薛成昭的声音传来。
云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觉得胸口闷得发疼,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地塌陷。
手腕上,断成两截的千里同心绳在虚空之中摇摇晃晃。
两缠两解,像冥冥中的照应。
云靖背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