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有些话不提,亦如钝刀割肉。
丹蔻喉咙里像哽着滚烫的杏酪,心里暗恨自己挑了最锋利的银剪子,直直往人心窝里戳。
也是此刻她才恍然惊觉,那位清冷如月的谪仙人物,原来早在权势滔天的江氏门庭里,将江宁府那场萍水相逢的往事,当作沾了尘的旧棋谱,随手合上。
马车驶进琼林巷时,丹蔻用绢帕轻轻掩住山栀的耳畔,压低声音道:“姑娘,您有没有注意到,江姑娘瞧山栀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她凑近雕花隔板,声音又低了几分,“从莱阳到盛京,足有八百里旱路,一个从难民堆里捡来的丫头,能像哪位贵女的故交?这事透着古怪,还有山栀的那个玉坠……”
清音揉着太阳穴打断她:“平日里也没见你这么多嘴,难不成今天在江府听了什么戏本子,想学那判官断案?”
丹蔻瞧着清音皱起的眉头,赶忙把引枕往她腰后塞了塞,陪着笑说:“都怪江府那盏凤凰单丛,茶气太足,冲得奴婢舌根发痒。”
清音伸手拨开被夜露打湿的帘栊,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怕是连茶船胡同的说书先生,都要对你甘拜下风。”
丹蔻揪着耳后碎发,讪讪地笑了笑。忽然,身侧传来窸窣响声,山栀揉了揉被压出红痕的脸颊,迷迷糊糊支起身子。
“方才梦里还在国公府闻桂花香呢……”
车顶挂着的琉璃灯晃出一圈光晕,正照着山栀睡眼惺忪的模样。
清音瞧着她鼻尖睡出来的薄红,笑意刚染上眼角,就被夜风卷起的车帘吹散了。暗青帘角翻飞的瞬间,江映雪失态的模样又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回到关雎院时,值夜的小丫鬟正拿着铜剪子,在那挑灯芯。
“夫人请姑娘去葳蕤轩用膳。”小丫鬟屈了屈膝,禀报道。
清音摘下珍珠耳坠,往铜镜里一看,西窗外升起的月轮,正斜斜地挂在院里那棵老梧桐的叶尖上。
“这么晚了,母亲可说有何要紧事?”
“夫人不曾交代别的。”
“父亲回来了吗?”
“老爷申时三刻就回府了,官靴上还沾着河泥呢。”
清音鬓边的步摇还没来得及拆卸,就听见廊下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葳蕤轩的大丫鬟翡翠匆匆忙忙地赶过来,说道:“夫人催姑娘快些,说新蒸的蟹酿橙要是凉了,可就有腥气了。”
清音理了理袖口,抬手换了支素银钗,应道:“回母亲,我这就来。”
葳蕤轩里,茶香缭绕。
徐臻闭着眼睛,靠在黄花梨圈椅上,官服都还没换,衣摆上沾着宜江堤岸上的赭色泥沙。烛火照映下,他古铜色的脸庞透着疲惫,眼尾新添的几道细纹,在光影里若隐若现。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这可是今春圣上亲赐的治水嘉奖。
“老爷您瞧瞧,”谢氏伸出手指点了点案几,声音透着掩饰不住的得意,“沈家的聘礼单子,足有十页纸呢!光是红珊瑚摆件就有三对,还有一整块和田玉雕的送子观音。晌午沈三郎临走的时候说,明天还要再送两方太湖石来!”她眼角眉梢都是喜色,“到底是世家公子,咱们姑爷那模样,比画上描的还俊三分。咱们滟姐儿可真是好福气,将来一过门就是当家主母。”
徐臻略掀起眼皮,漏壶声和谢氏喋喋不休的絮语交织在一起,让他眉心那道川字纹皱得更深了。
他盯着谢氏喜气洋洋的面容,恍惚间,好像又看见了二十四年前,洞房花烛夜里,那个羞怯地低着头的新娘。只是如今,那双柳叶眉早就被岁月磨砺得十分凌厉。
“偏生承安那个榆木疙瘩!”谢氏话音一转,指甲戳得算盘珠子噼啪直响,“跟个鹌鹑似的,光会缩着脖子闷头喝茶,硬生生把姑爷给气走了……”
“啪”的一声,徐臻重重地把茶盏往桌上一放,谢氏的话猛地卡在嗓眼里。
“你大晚上唤我过来,就为说这个?”
谢氏嘴角的笑容僵在脸上:“是妾身糊涂了。老爷如今公务繁忙,哪耐烦听这些家常琐事。”
“既知我连日督修堤堰……”
“可不是耽误了老爷的好时辰?”谢氏冷笑着打断他的话,目光如刀子般,在他衣领上刮过,那儿隐约能看见一抹胭脂痕。她想起方才丫鬟红着脸回禀的情形,鸳鸯帐都没来得及放下,官靴已经胡乱踢在脚踏旁。
“申时三刻进府门,官靴上的泥还没干呢,就火急火燎地往西跨院赶。老爷这么着急,难不成是怪我坏了您和小彭氏的好事?”谢氏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笑,烛光在她眼底一跳,映出两点冷飕飕的光,她顿了顿,接着又伶牙俐齿地挖苦道,“哟,妾身都差点忘了,老爷您这官袍上还沾着兰香苑的香粉印子呢!也不知道彭姨娘新做的那件大红肚兜,配不配得上您腰间刚换的羊脂玉带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