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济天下,舍生取义,这是我的职责。弟子接受不悔剑,便愿此生践行,无愧神官之位。”
她低着头一股脑的说着,忽而感到有温热的指尖轻轻落在脸侧。
解观枢抬眸,对上师父柔和的目光。
“所以啊……阿青,”解沧海轻声道:“不要问旁人什么才是理由。”
素白的指尖点在她的胸口。
“——问这里,孩子,问你的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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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平城,占星楼下,人潮涌动,此起彼伏的交谈声不绝。
衣着各异的男男女女各自成群,皆是来自各家各派的弟子们。
每年元节,历代宗帝所在的氏族,总会提前张罗些活动来,统一交由占星楼操办,而这【猎罹】活动,也算是早早留下的传统了。
——只是今年相较以往,有些不同。
“……哎,你听说了吗,今年的【猎罹】,新一任的伢炁也要来。”
“伢炁?那个沈家的遗孤?他不是被缥缈城收养了,这般久不出现,我还以为他不打算接任呢。”
“这可由不得他,伢炁之位只尊正族血脉,上一任死去,下一任自然诞生,不可共生。如今沈家只剩下他一人,他必须得是伢炁。”
“你怎知就剩他一人?若是还有个死里逃生的呢。”
“长明灯尽灭,还能有假?”
“……如此说来,倒是有几分可怜了……”
“戚,他都是天命人了,权力神器都在手,若可怜些便能获得这般多的好处,我也想可怜些。”
“——你可少来吧!谁不知道历代伢炁都是守鬼门的,就连罹鬼见了都要绕道走,那可是真正的‘鬼见愁’,一身的阴煞气……你没瞧见过市集上的画本?哪个不是青面獠牙,怒目圆睁的,诶哟,想想就渗得慌……你要沾那晦气,可务必离我远些,我可想多活几年……”
杂乱的交谈声在耳畔响着,占星楼外的一处角落,解观枢素来不喜参与这些吵嚷——或者说,她站在人群里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只是寻了个地方立于马边,垂眸擦拭着手中长剑。
世间万物皆有“炁”,喜乐善信为阳,是世间人所诞生的正向之气,但恨怨痴嗔,一切恶向之气便为阴,阴阳二炁,唯有平衡流转,才能使人间稳定,四季如常。
而伢炁,就是平衡天地之炁的媒介,以自身为躯壳,承载阴阳,是天命人之一,也是肉/身人器。他们手中的斥刀能镇压罹鬼,也因此历代居于无间渊外,看守鬼门。
千年前,玄帝将法器斥刀赐予沈氏后人,然斥刀属凶,为了使后代不会被法器反噬,玄帝赐予沈氏人特殊的血脉,使其能慑罹镇鬼,也因此使伢炁之位成为五大天命人中,唯二只能依照血脉传承的位置。
然,伢炁者承载天地之炁,用本为至纯之物的血脉平衡人间怨气,终日与罹鬼作伴,沈氏也历代居于泪城——芳华原中离鬼界最近的城镇,故而并不得世人待见与追捧,甚至是“活阎王”、“鬼神愁”一般的存在,还有百姓会拿所谓的伢炁画像作护身辟邪像贴在门上,那画中人大都青面獠牙,肌肉遒劲,看上去便是能止小儿夜啼的阎罗。
解观枢回想了一番,实在与他见过的那位沈小公子相差的有些太多。
缥缈城为虞氏领地,师祖与虞前辈之师曾有同门之义,故而半云长境与沧海观素来关系密切,她十多岁时,虞前辈旧病复发,沈小公子曾被送下山,来沧海观小住一年,如此说来,倒也算半个旧识。
若是那样的孩童长成画像中威武雄壮的模样……
解观枢唇角抽了抽,收回了自己随意发散的思绪。
【猎罹】是每年元节必有的环节,各家各派的弟子都会来参加,一是为了结识人脉,了解现如今的势力,二是为了探探各家的底细,再展露一番自家门派弟子的风采。
所谓罹鬼,便是人间浊气汇聚而成的鬼怪,没有自我的意识与思维,只有杀戮与吞噬的本能,被执念操控,直至消散。
罹原本只叫罹,是比厉鬼更厉的存在,为轮回道不容,其尽头只有消散,没有投胎转世。但是普通百姓并不全然知“罹”,往往以“鬼”唤之,罹鬼之名由此而生。
罹本身与人类的形态并不相同,其灵魂遍布肉//身,没有意识,只有嗜杀本能,也极难消灭,一旦被其中伤,血液污染,小伤若得及时处理倒也并无大碍,但重伤者便会被感染为半罹,自我渐渐消散,本能占据意识,最终完全化罹。
然而半罹者因血脉不容而往往过分脆弱,且难以存活,类人的躯壳无法承受其怨气,似罹的灵魂又无法压抑其本能,往往还没到变成罹的地步就已爆体或疯魔而亡。
而以天命人为首的众弟子们,修行练武,正是为了除罹而来。其中禁骑所在的定谷更是无数子弟渴望拜入的大宗,除魔卫道,护佑安宁,若足够出众,还能加入禁骑,从此于静风坡的石壁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而每年的【除罹】,也有让年轻人向各大宗门或家族展露自己能力的意思。
解观枢正想着,忽闻不远处传来一阵躁动,抬眸去看,原是那位传闻中的新任伢炁到了。
————不久前—————
缥缈城,半云长境。
微风拂动轻纱,玉石楼阁之下,少年跪立于殿中,他眉眼清冷俊秀,身量很高,穿着一身苍蓝色衣衫,腰挂蓝白串珠,坠下一枚青色玉佩,刻有一个“沈”字。
他看上去年纪不算大,两侧墨发细致的用珠串编起,黑白的珠链中间突兀的串进一枚蓝色珠子,是那位最喜打扮旁人的月姐姐的“灵机一动”,就这样半系于身后,倒也的确是好看的。一张肃穆清俊的脸上本没有太多表情,眼眸中却有着少年人不谙世事的澄澈与坚毅。
面前,一身着鲛纱白裙的女子正半靠在玉榻上,乌发只用根竹簪草草束起,显得随意而潇洒。
“阿幸,你如今几岁了?”
沈幸低垂眼眸,声音沉稳而干脆:
“回师父,17岁。”
“……竟已过了这般多的日子,”那女子漫不经心的呢喃着,缓缓起身,衣袖散开,露出她手腕上隐隐闪烁着星点的光圈,随着动作若隐若现,细细看去,竟是一双由灵力灌注的镣铐,连接着长长的锁链,一直没入半云长境深处。
她抬起一双不似常人的琥珀色眼眸,像是在思索什么般瞧着面前的弟子,良久,淡然道:
“也该是时候了……不日后的元节与【猎罹】,你下山去参加吧。”
沈幸目光微怔,而后垂首问道:
“师父……是想让我去接任【伢炁】之职?”
虞汐在桌边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你不愿意?”
“……并非,只是……”少年迟疑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我……弟子愚笨,不懂为人之道。只怕,做不好。”
“你本是至纯至性之人,我只怕旁人欺压了你,”虞汐扬了扬眉,那张清冷疏离的美人面便在一瞬间鲜活了起来:“你倒是为他们担忧起来了。”
沈幸低垂这眉眼,沉默半晌,才轻声回道:
“……弟子愿往。”
清晨的微风自廊下吹过,带着丝丝凉意,吹动着玉石与贝壳串连的风铃叮当作响。
“阿幸,”良久,女子清冷的声音遥遥应风飘来:“你可还记得,我为你取名时说的话吗。”
沈幸微怔,而后深深跪拜:“弟子记得。”
那场浓重的冬夜,将本就苍白一片的半云长境埋入更深的雪中。
年幼的孩童套着柔软的袄子,立于这座大殿之中,稚嫩的脸被冻得通红,目光却格外明亮。
不似他这般裹得严实,面前的女子仿佛不知寒冷,依旧是那一身素白的衣衫,多年来都未曾改变分毫的面容清冷而平静,只在注视他时流露出片刻复杂的心绪。
“你已七岁,也是时候教导你武艺与剑法,引你寻找自己的道心了,”虞汐无波无澜的声音响起,如这冬日林中汩汩流淌的清泉:“只是人间孩童入学,要先拥有自己修道后的名字——你自小跟随与我,未曾有名,我先予你一个,日后你若有了旁的想法,再做更改。”
年幼的孩子跪伏在地,小小的额头轻触地面:
“请师父赐名。”
虞汐却默了默,而后轻轻一抬指,微弱的流光自他身下飘过,将那沈氏的遗孤托起,淡声道:
“你我血海深仇……你不该拜我。”
这一声呢喃太轻,又或许是年幼的小少年本就听不懂这其间纷扰的过往,后者只是重新维持回跪拜的姿势,未曾动摇。
“罢了,”虞汐轻叹一声:“我无能收你为徒,人间收徒,做师父的,大都会从自己的道名中取出一字送与弟子,以做传承其道,殷切希望之意,但我戴罪之身,已无道可行,我的命…也没什么好的。”
“如此…便先予你一个‘幸’字,愿你往后一切顺遂,无忧无难,幸乐安康。”
此刻,虞汐遥遥望向远方,朝阳带着一大片绚烂的红于天际蔓延生长。
大殿中央的高台上,白玉碗上正燃着香。
……原来,已经这么多些年了。
“你是至纯之人,我只愿你与人为善,广交好友,护自己周全,不负道心。至于旁的,做得到,做不到,又有何妨。”
她轻轻放下茶盏,清冷如流水的声音遥遥传来:
“带上你那两个师弟妹,下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