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十分，两人就这么走在路上。

他跟在她身后缓步走着，一身驼灰色大衣颀长清瘦，明明一脸大病初愈的苍白，但好似这样也有另一番好看，她又扭头看了他一眼。

然而他双手抄在大衣口袋中，略略垂着眼皮，屏蔽所有的外来视线。

忽然间，她踩着路上的盲道，倒退着往前走。

闻郁抬眸。

看到他投来不解的眼神，她微笑着说：“只是想知道，换个方式，会不会有不同视角。”

起初还有些谨慎，双手不自然地微微张开，可随后，所有的心神都被视野中的景物和回忆占据。

这里是一中的后街。

从学校后门口往左走，转过一个弯，再穿过这条窄窄长长的街道，就是一个公交车站。

高三时期，她几乎没有乘车的机会，每一次都是沈家的车亲自接送她上学，但高三生并不总是准时放学，多数时间拖堂，极偶尔的时候，会早一些，比如周五下午最后一节的体育课。

她不会告诉家里来接，反而会趁着这段时间，背上书包独自离开学校。

于是穿过这条细窄街道的短暂时光，便成了她飞往天地的前奏，每一步都是踏向自由的隐秘快乐。

恰如此时此刻，耳边挟着风吹来一团声音，包裹着雀跃欣喜沮丧泄气，她停下脚步，周遭是和她错开，穿着银色运动校服结伴回家的学生。

似乎这么多年都没有变化。

可是那时的她一心想着往前走，几乎不会为身后停留。

“原来在我走过这条街的时候，我身后不断倒退的建筑和风景是这个模样。”道路两旁，冷灰白色调的建筑物正缓慢地后退，逐渐缩小，却永远不会改变，不熟悉，但也不陌生，如同始终安静而内敛地注视着她、终于在这时才被发现的，被她遗落在七年前的时光中的老友。

“有这么多和我相同或者相反方向的人。”

她看到下班的工作族，看到对面街区的学生，看到推着餐车赶往学生放学区域的商贩。

她看到云层跃过头顶，她目送它离去。

然后，她视线往下，定格在脚步也随之停顿、跟在她身后的，眉眼清隽的男人身上。

她看到闻郁。

他也正抬眼朝她看过来。

那是双瞳色很浅又很漂亮的眼睛，让人看着，好像不管什么时候看都觉得欢喜，不管看多少遍都觉得新奇不腻，所以，就没办法变熟悉了，他和她总是隔着距离。

她声音轻到极点，“我从来都没有好奇过和我擦肩的人都在想什么，可是现在我在想很多很多事情……”

她认真地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想要看穿八年的时光，看到时间堆叠之下的少年模样。

“我在想，十七岁的闻郁在想什么。”

会被路边的小吃摊吸引，但拉不下面子装作一脸嫌弃吗？会因为能逃离逼仄压抑的学校而觉得开心吗？会纠结小考的最后一道大题答案吗？还是，会跟在女孩子身后，纠结对方为什么不能回头看自己一眼。

……

沈映蓊垂下眼。

如果被伤害了，也会觉得难过却无法排解吗。

“我的记忆不完整，我忘了一些事。”再开口时，她声音有些茫然，和眼前随着呼吸吐出的一团白雾别无二致。

几步之外的闻郁停驻在她面前，很轻地“嗯”了声，带着大病初愈的平和。

忽然间，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因为她都知道，这不是伤害他的借口。

几次张口都失败，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又笑了起来，也学着他的模样，将两只手抄进口袋里，试图轻松一点：“老实说，我本来是想打算骗一骗你的，和你说，我都想起来了，我记得我们曾经认识，我们曾经很熟悉，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你以为你骗得过我，但其实我早就看穿了，只是配合着你演戏。”

“然后你会问我，比如呢？”

“我就会跟你说，我们很小很小就认识了，小的时候我就很喜欢粘着你，充当你的守护神，可是你觉得被一个女孩子保护太没面子了，于是对我很冷漠，我被你伤到心，才打算忘掉你；高中……高中的时候我们又见面了，可是你还是对我很冷淡，于是我就装作忘了你，说来说去，我就是想讲，是你先辜负了我，先伤了我的心，我才忘掉你的。”

说到最后，她竟然觉得这个故事其实很不错，笑了起来。

闻郁始终没有打断她，静静地看着她。

“可是不是这样的是吗？真正的故事是，你被人彻彻底底地忘记，然后二十四岁那年，又遇到那个很糟糕的开头，但好在那个一直遗忘你的人第三次终于有了良心，她虽然还是没有想起你，但却决定放你离开，让你有一个很好的结局。”沈映蓊弯着眼。

闻郁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才像是从声线里挤出一道低微的声音：“为什么？”

他知道为什么。

但好比被宣判死刑的人，总是免不了对生命的希冀，即便在无数次的等待中早已对自己下了死亡通知书，可是内心深处，仍保留着一条贪婪不死的蛆虫，藏匿在灰烬中啃噬着内心，用疼痛搭建出希望。

沈映蓊本来想看着他眼睛说的，临开口才发现根本发不了声，只得匆忙低下头。

闻郁苍白着脸，笑笑，替她说出她没能讲出口的话：“因为婚姻是假的，可是感情是真的，那么，就不能继续下去了。”

因为，他喜欢她是真的，可是她无法回应。

所以，就不能继续下去了。

因为，她对他的同情是真的，可是也没有办法更多了。

所以，就不能继续下去了。

闻郁退后半步，拳头压着唇，一阵剧烈咳嗽过后，好一会儿，才别开脸，不去看她，沙哑着声音开口：“该回去了。”

两人已走到公交站台，也是运气好，没几秒，沈映蓊远远地便看到驶来的公交车，扭头问身旁的男人：“你打车来的吗？等会儿坐车回去怎么样？”

她没给他拒绝的机会，说完就低下头翻钱包。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带现金在身上，可她却早有准备地从兜里摸出两个硬币，递给他一个：“看。”

她笑着，模样有些得意，这是她刚才特意换的。

闻郁看了她许久，末了，才说：“涨价了，现在是两块钱。”

沈映蓊呆了下。

“我等会自己扫码。”闻郁压低咳嗽声，开口很是沙哑。

公交车已经到两人跟前，闻郁先她一步上了车，正要扫码付钱时，身后的手轻轻推开他手机，往现金箱里塞进两个硬币。

闻郁顿了下，看向对方，而她只是冲他眨了眨眼，在车门即将关闭时，又极灵活地从前门转身下了车。

她退开几步，站在路边。

“你是不是看过很多次我的背影？所以这一次换我看着你离开。”

隔着车窗玻璃，沈映蓊就这么仰着脸看车上的男人，笑着，眼睛眯了起来，无声比了个口型。

闻郁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一点点辨认出那三个字，而后，扶着金属撑杆的指节用力到泛白。

沈映蓊在原地站了好久，直到那辆公车转入下一个街区再也看不见，她才挪动脚步往回走。

再次路过那个喷水池时，她停下脚，缓慢地从口袋里摸出最后两枚硬币，看了看，最终还是抛进池里，轻声：“我不跟你同路了。”

这是她要走的，她一个人的路。

她就这么漠然地走着。这附近挺热闹的，她挤在人堆里都觉得，好像没有那么冷了。她慢慢地往前走，路过一个又一个小摊，逆着人流，又和一些人并肩，行走在落日余晖的跨江大桥上。

不远处的对面，有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看过去，是一对母子手中的金鱼水袋，透明塑料袋盛满水，兜住一尾金红色小鱼。

“妈妈，小鱼在吐泡泡诶！”

“是因为小鱼缺氧了哦，我们要快点回家给它换大鱼缸。”

“嗯！那我用跑的！”

小鱼在水中懒散游动，夕阳下，泛起橘红色水波，粼粼夺目。

沈映蓊望着那只袋子，神色恍惚，便没避让，小孩一头扎进她怀里。

系紧的塑料袋从小孩手中跌落。

很神奇。

沈映蓊觉得周遭的一切都仿佛被按下慢放，眼睁睁看着它滚落，到触地时的变形，最终清晰地听见落地时的“啪嗒”一声轻响。

水花溅湿她的鞋面，塑料袋中的水流了一地，那尾金鱼挣扎翻腾了几下尾巴后也归于平寂。

年轻的母亲不知道该跟沈映蓊道歉还是该安慰自己伤心大哭的孩子，一时间乱作一团。

沈映蓊怔然立在那滩水里，动也不会动，任由那个清晰而具体的念头击中她。

“鱼在水中。”

没有形状，没有温度，无法被定义，无法被窥探，别人无法定义她的感情。

她曾和桃子说过的那个话题，她曾这么想。

然而如今。

她终于看清，那只柔软的膜袋破裂，流出的，一地狼藉。

原来是爱情。

真讽刺，她在明白的瞬间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