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次和陆施琅的谈话之后,李良玉并没有要疏远虞紫的打算。
很奇怪的是,她就是没有再遇上虞紫。
不知道虞紫是准备大考去了,还是已经烦厌了指导她剑法。总之是在演武场碰不到她,藏书阁也碰不到。
她甚至都要怀疑,当时自己和陆施琅的对话,被虞紫听去了,所以才招致她的介怀。
但眼下遇不到她,便没有解释的机会。
这一日,李良玉又逗留藏书阁,晚上离开的时候,不免往二楼的楼梯望去,但并没有一个虞紫走下来。
有些朋友就是这样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
李良玉在心中叹息,步子也有所沉重。
她途径希夷长老,看到他还是那副老样子,和书堆几乎要完美的融为一体,腐烂而陈旧。那么多书中,他却只看手中的那卷无字的竹简。
真奇怪。
她盯着的目光太久了,久到希夷长老也抬头看她了。
令她猝不及防的是。
希夷长老,竟然径直把手中的无字书简递给了她。
接还是不接。
李良玉在犹豫,但是好奇心和求知欲一瞬间战胜了所有的畏惧,她接过了那残破的书简。
甚至不知出于何种恐惧,短暂地眯住了眼睛。可是恐惧没有消失,眼前的书简也没有任何变化。
所有的情绪都是白费,什么都没有发生,无字就是无字。
她左翻翻,右看看,前后左右,来回转了一遍,都没有发现什么。
最后只得把无字书简,还回给希夷长老。
但她没有注意到的是,希夷长老在接过竹简的瞬间,看她的神情也发生了变化。
“对不起,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李良玉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但我看到了……”希夷长老幽深的目光看向她时,带着莫名的深意,像是经过了几百年那样的漫长。
李良玉下意识地再看了一眼无字书简,还是没有字,这老头到底在说什么?“长老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再次出乎意料的是,长老竟然回答了她这个问题。
“我看到了,你一路走来很不容易——”
“什么……”李良玉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从东海渔村走到登仙梯,从小虚峰走到太华内门,你的每一步都很不容易。”
在听见希夷长老说出那些字眼的同时,李良玉睁大了眼睛,她像是一个没有穿衣服的人,被完全看透了一样。
莫名的恐惧,让她逃出了藏书阁。
也就顾不上希夷长老,对她所做的承诺:“我读了你的故事,作为回报,我也可以告诉你一个任何你想知道的故事。”
她所有故事吗?
屠她村子的妖孽海龙,挥手抹去她父母性命的宋国皇帝,插入内门弟子方回胸中的剑,她最尊敬的道士哥哥,她最好朋友的死去……
这些她不堪的、恐怖的、羞于启齿的东西,能够被人窥探,能够被人理解吗?
李良玉心烦意乱,甚至没有办法再专心练剑。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没事的,所有的故事已成历史,就算她的过去为人所知晓,也无法具有什么煽动现实的力量。
但走不出来的,向来只是她一个人罢了。
振作,假装振作,被击倒,勉强振作,再被击倒,就像被浪花不断拍打的海面。
她走进梦里。
因为过去痛苦的记忆,让她长时间在梦里保持自我,保持清醒。
漆黑的世界里,只有良玉提着一盏灯,在水的另一边等她。
拖着疲倦的身体和湿漉漉的衣服,已经长成一个大人的招娣,走向还是孩子的良玉,然后将良玉紧紧抱住。
她虽然是一个大人了,这是去妄图想从一个孩子身上获取安慰。
“怎么了招娣?”良玉小心翼翼地发问。
“就是累了,还想找一个地方停下来休息。”
于是,良玉把灯放在一旁,招呼招娣坐下来靠着她的肩膀休息。
“好一点了吗?招娣。”
“……嗯。”招娣闭上眼睛,泪水忍不住从她的眼角滑落,耳边的声音是如此的温柔。可她知道一切只是她的梦而已。
一个人随着长大,会逐渐遗忘了自己的本心。
她叫做何招娣,她继承了她最好朋友李良玉的名字,从东海的一个小渔村走到了宋国首都即墨,然后又从宋国走到了大齐,带入了太华剑派的小虚峰,然后是内门。
某些隐藏的自我越来越庞大,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长成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若是永远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她便可以隐藏起来。可一旦关于过去的谎言被戳破,她就很难和自己和解了。
虞紫说,一个人只有找到真正的自我,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剑道。
但这个问题正是招娣永远无法回答的。
她的过去,是一间倒塌了的房屋。
她的名字,是在这间房屋捡起的破碎瓦砾。
她这一个人,是被迷茫和恐惧的烟雾拼凑聚而成的模糊。
梦里的良玉,能够听到招娣心里面所有的声音,就算是那些她没有开口的话。
“……招娣。”
招娣抬起头看她。
好友还是那么小,那么年幼,一如她当年死去的模样。
但,“我却好像改变了太多……”
良玉注视着她,目光温柔如水:“这是因为招娣长大了呀。”
她摸着胸口,心中却十分苦闷:“不仅是外表,我的心也变了。”
她们脚下的水边,浮现出过往的情形。
那个时候招娣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渔家女,整日挨父母的责骂,不喜欢干活,喜欢偷溜出去玩耍,并不惧怕村里高个子力气大的男孩,时常和他们发生了口角,像一头小蛮牛一样顶在他们身上。
那样无拘无束,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要是看到了长大后的招娣,也会觉得陌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