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抬手摘下冠子,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叹了口气。
到了第三日,不出陆离所料,楚子潇依旧在那个位置,在正好的时间递上一沓银票,陆离算着日子,感觉时机差不多了,卸了妆,换了件长袍,便朝二楼雅间走去,他推开门,楚子潇果然在里面等着他。
他朝楚子潇揖了一礼,便道:“我猜的不错,楚司令果然在这。”
楚子潇颔首,“陆老板冰雪聪明,想必是算定了楚某有事相求。”说完便抬手请陆离坐下。
陆离拿起一旁的茶壶,替楚子潇添了茶,说道:“恕陆某愚钝,楚司令一连三日大驾我这戏园子,明眼人都能看出些什么,我虽对各种缘由不得甚解,却也不能一味的装聋作哑,还请楚司令指点迷津。”
楚子潇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他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都出去。管事的看向陆离,询问着陆离的意见,陆离微微点头,管家便吩咐着让其他人都退出去,并替二人将门关好。
“人都走了,楚司令有什么事,吩咐便好。”
楚子潇没急着表明来意,他只是问了陆离一个问题,“我看陆老板身边总是跟这个小伙计,年纪看着不大却聪明伶俐,不知陆老板从哪找的这么机灵的小伙计。”
这话像是家常闲聊,让陆离觉得有些奇怪,却也只能顺着楚子潇的话茬接下去。
他点点头,“那孩子的确机灵,说来是缘分,那年我去徐大帅家唱堂会,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那孩子趴在地上,亏的车夫眼尖,才没伤了他。我把他带回来的时候,七八岁的小人儿,烧的神志不清,也是这孩子命大,才活了下来。等他清醒过来我才知道,他们一家逃难过来的,父亲在路上被抓了壮丁,母亲为了口吃的被乱民打死了,只剩他祖母一人带着他来到了北平城,在我救下他的那天,他祖母也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陆离的声音逐渐有些颤抖,谁都不知道,这样一个小孩子,经历了这些事情,要有多坚强,才能活成现在这个样子。
楚子潇见陆离难过,遂开口道:“在如今这世道,如他这般身世的孩子不在少数,能碰上陆老板也算是他的造化,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陆老板慈心,楚某是自愧不如。”
陆离听得楚子潇的夸赞,只摇了摇头,道:“司令谬赞了,举手之劳而已。”
“怎能说是举手之劳。陆老板可知,楚某前些日子去南城巡视,看见不少难民,拿着碗等着施粥,我见那粥熬的浓稠,不似寻常官办粥棚,净拿些稀汤寡水糊弄人,便差人去问,打听之下才得知是陆老板办的粥棚,那条街上难民不少,便是一日所开销的,也够普通家庭一年的花销,更何况日日如此。陆老板的戏班尚且有几十口人要养活,长此以往,怕是艰难。乱世中人人自保,可陆老板却肯不计私利,伸以援手,楚某心生钦佩。”
陆离并未接下这恭维,只是道:“陆某幼年时家中富裕,家父去后留下家产不少,虽被亲戚吞去大半,却仍够陆某安稳度日,因此赈济贫民是陆某的一点私心,家父死于权财争斗中,这笔银子,与其用来苟且度日,不如做些善事,也是为自个儿积个福,希望求个善终。”
楚子潇温和地笑着,道:“陆老板心善,必会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陆离闻言,垂下眼眸,摇了摇头,“陆某孑然一身,不求其他,勉强度日便好,倒是楚司令,相貌堂堂,年少有为,将来不知什么样的佳人能得楚司令青眼。”
“江山未定,楚某立志将此身报效国家,儿女情长都是牵绊,不如不谈。”
陆离闻得此言,心中颇有几分震动,面上却依旧淡淡的,“司令好志气。”
“一介莽夫之言而已。”楚子潇端起茶盏,快凉透的茶水入口有些苦涩,他继续道,“楚某自小便看惯官场倾轧,武官文官争权夺利,置万千百姓于水火中不顾,因此对心怀家国的人总是心生敬佩,陆老板虽出身梨园,心志却非寻常庸脂俗粉可比,若楚某诚心相交,不知陆老板是否赏脸?”
陆离不知为何突然笑了,他转头看向楚子潇,道:“楚司令倒是也不必如此捧高我,陆某不过一介布衣,无心于你们口中的家国大义,我做任何事不过为求个心安,无关其他。高山流水也好,庸脂俗粉也罢,都不过是在别人手底下讨个生活,况且以司令这样的身份,想结交您的大有人在,陆离这样的身份,实在当不起这样的抬举。楚司令日后若要听戏,只管来便是,陆离必定奉为上宾。”
话已至此,楚子潇自讨了个没趣,他能看出陆离是个硬骨头,他若不愿,就算拿枪逼他,也是无用。楚子潇无意相逼,况且如今的情形,若真惹急了陆离,他反而是自找麻烦,于是无奈地笑了笑,“楚某不过随口说说,陆老板既不愿,楚某日后不提便是,往后只一心听陆老板唱戏也便是了。”
楚子潇并未久留,没一会便称有职务在身,告辞了。
楚子潇走后,陆离一人在包间里静坐出神。楚子潇是个很危险的人物,这是陆离此时脑海里唯一的想法。虽然面上楚子潇一派和气,礼数周全,可以说给足了陆离面子,但每当楚子潇盯着他时,他总是感到脊背发凉,那是一种猎手盯着猎物的感觉,仿佛一个不小心,陆离就会掉入陷阱,死无葬身之地。
管家进来时也是一脸担忧之色,见陆离正出神,便轻声唤道:“班主?”
陆离回过神,见管家关切的眼神,摇了摇头,示意他没事。
管家这才松了口气,道:“我方才见楚司令出去时脸色不大好,可是把我担心坏了,就算爷不想和官场上的人打交道,也不能太拂了那楚司令的面子,毕竟他如今掌握着北平城的军政大权,咱们招惹不起。”
陆离点了点头,“我明白,我自有分寸。”
见陆离如此说,管家才微微放心。老管家从前一直跟在老班主身边,也算是看着陆离长起来的,对陆离的脾气秉性也算是了解,他知道陆离的性子倔,他不愿意做的事没人能逼他做,若是来硬的,只怕会适得其反。这么多年,以陆离的名气,锦成戏班早就是这北平城的头一份了,可如今依旧挤在这小胡同里,若是陆离肯服个软,放下身段多去结交些权贵,多接几出堂会,他们也不至于连赈济灾民都得靠陆离父亲留下的财产。
可陆离不愿意,他宁愿少挣一点,也不愿蹚那些权贵的浑水,这北平城里不少戏班背后都是有人撑腰的,因此即便戏唱的不好,在梨园界也要横着走,若不是因为陆离的实力摆在那,锦成戏班怕早被人赶出了北平城,哪还能占着这城里头一份的生意呢。可是这些年陆离明里暗里也吃了不少亏,那些人逮到个机会就给陆离下个绊子,陆离为了保全戏班,也只能委屈求全,对外不争不抢,深居简出,只安心地守着戏班唱戏,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也算是安稳,老管家和戏班的人也都本分,日子倒也算平静,但管家看得出来,自从楚子潇来了之后,陆离便有些隐隐的担心,他也总觉着这日子怕是要不太平了,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陆离叹了口气,他起身,离开前吩咐管家将桌子收拾干净。
“收拾得干净点,莫要将茶水洒到地毯上,脏了的话,不好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