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光慧一身黑衣,身处一群披麻戴孝之人中,成为了视觉焦点,仿佛拿错剧本的小丑,唱着不合时宜的大戏,令人生厌。
人们有事没事斜着眼睛看她,或好奇,或探究,或憎恶,然后凑作一堆嘀嘀咕咕着……
打着偷看的名号,实际上掩饰得太假,便凸显出了故意的味道。
那种从上到下打量得目光仿佛一把锋利的手术刀,能把人刮掉一层皮。
他们是故意要让她难堪。
许光慧任由旁人打量面不改色,耳朵放空,过滤掉那些吱吱咋咋的指指点点,他们到底是小看了她。
社会的毒打,会让人痛苦,也会让人脸皮增生,许光慧摸爬滚打这么些年,早已皮糙肉厚,没把这点程度的难堪放在眼里。
她没有孝服,也不会有人允许她穿孝服,但不打紧,孙辈该磕的头,该跪的拜,她一个不落全跟着做了。
徐钟卿两兄弟气得发疯,可是自家老太太镇场,他俩无可奈何,全程冷脸表达不满。
“叩首叩首,再叩首~”道功佬唱令,“起~”
法事完毕,这场告别会到了尾声。
哭丧人停止哭唱,唢呐声消逝,道功佬擦擦头上的汗,即将要盖棺。
沈晚意挣脱媳妇的手,蹒跚着走到棺材边上,看着棺中那双再也无法睁开的眼睛,忍下喉间的艰涩,勉强扯出一个苍白的笑,“你放心睡吧,我替你看着徐家,什么时候想我什么时候来接我吧。”
“妈!”
“奶奶!”
“嘘~安静!”沈晚意抬手示意众人,“孩子们,再看最后一眼吧,好好告个别……”
徐钟卿抹了把红肿的双眼,将沾满泪意的手在身上擦了擦,方扶了扶棺材,“爸,徐家的担子我接着呢,兄弟有爱,教导后辈,兴旺家族,我记得这些责任,您放心走吧。”
黄泉路上的荆棘都已踏平,安心走吧,抛下红尘,忘却世俗,放心走过去,上奈何桥,喝下孟婆汤,来世做一介闲散的诗人。
徐家子孙一一上前去看了这位前任徐家大家长,今日一面,今生缘尽,来世相见,也要成为家人啊。
“太爷爷,今晚记得回来吃饭哦,我们给您做了很多好吃的,真的很多很多哦~记得回来!不回来蛮子就全吃光!”
徐家第四代女孙徐蛮子也窝在妈妈姜媛怀里,倾过胖嘟嘟的身子去看睡在红色盒子里的太爷爷,贴心叮嘱她最爱的太爷爷今晚记得回家来陪她吃饭。
小人儿真真伤心了,将眼泪都擦在妈妈姜媛脖子上,姜媛拍了拍蛮子的脑壳,轻轻哄着。
童言无忌,却最能击中人们心中最柔软也最脆弱的那根弦。
前世修行多少年,插肩而过多少次,才能换得今生同桌吃饭的缘分?
谁也不想分别,只是生死这道关,谁也奈何不得。
徐家子孙作别完毕,众人皆是无言,徐锐之回头示意人群末尾的许光慧。
许光慧慢慢走上前来,盯着红色棺材上那个醒目的喜字深吸一口气,眨了眨眼睛,压下泪意,方往棺中看去。
睡容安详的老人其实跟记忆中慈眉善目的爷爷没甚差别。
只是他再也不会对她笑,再也不会对她说话,再也不会赶跑那些骂她是野孩子的捣蛋鬼,再也不会逢人便吹他家阿慧考试又得了年级第一……
他是她无所不能的老英雄,她从来没有想过英雄也会老,也会死!
那些过往生命中闪现的点滴美好,皆来自于这个老人,自他去了后,她的世界就此塌了一角,从此无人深夜点灯,候她归家。
泪水模糊视线,许光慧伸手虚抓了一把,似乎这样就能抓住流逝的光影,抓住那个渐行渐远的老人,“爷爷,我回来看您啦~”
只是他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看她呢?
许光慧紧紧捂住嘴,肩膀颤动,泣不成声,她没有想过生离十年,没有想过再见是死别,可是这一切她全都无能为力。
无论她赚了多少钱,做了多大的领导,她依然还是十年前那个无能为力的女孩。
十年,物是人非,此生不再。
十年前,爷爷站在院里那颗泡桐树下,她站在木门外;
十年后,爷爷躺在冷冰冰的棺材中,她站在红尘里;
十年前,爷爷隔着夏天粘腻的热风,叮嘱她要常回家;
十年后,她带着漂泊流离的寒风,对他说她回来了。
时光残忍如刀,刀刀刻下离别,一点点带走她生命里的彩色和温度。
没来得及长大,便被带着离开了那个一年四季吹着炎热海风的小渔村;没来得及融入徐家,便被迫着独自一人流浪;没来得及心如冷铁,便不得不面对死别……
来不及,来不及,她这一生永远不合时宜。
一辆殡仪车带走最亲的人,一把火烧尽尘缘,一个陶罐装起世人的念想,一把香连接黄泉路,一声声呼唤引领亡魂。
这个冬日里的白日散尽,夜幕来临。
徐家宗祠的寝堂,在今夜迎来了新成员。
徐仕明,生于乱世,长于饥荒,忠于家庭,效于国家,最后长眠宗祠,这一生,无论为子,为兄,为夫,为父,为人,都无可指责。
徐氏一族,老人离世时超过九旬,视为喜丧,需要在宗祠宴请族人朋友的。
祠堂庭院里一改百日的悲伤,宾客言笑,菜肴精美,众人尽欢。宾客散尽,杯盘狼藉,时间已将到九点。
许光慧跟在一群大妈大婶后面,帮忙洗碗收拾桌子,其实她已经很累了,眼睛都要睁不开。
一夜没睡,凌晨飞到了金都,落地后直接打车赶到徐家村。
白日葬礼,晚上宴请,其实没人搭理她,更没人让她干活,但她就是不想停下来,做什么都好,身体忙着的话,脑子就不会乱想。
她抱着一摞碟子站起来,突然眼前发黑,双手发软,力气仿佛一下子被人抽干了,她心中暗道不好,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碟子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