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正退后几步,在手术室对面那排硬邦邦的塑料椅子上落座。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光散着冷然的光,在男生的眼尾投下几缕发丝的灰影。
大约是出门时着急,他只穿了件薄薄的白色运动装外套,还敞着拉链,半遮半掩着黑色低领睡衣,领口略有些空,纤窄锁骨上印着片病态的红。
滴嘟——滴嘟——
急诊部大楼下,救护车声撕开宁静的夜。
喧闹声中,宋秋辞侧目,看见红蓝光在水雾迷蒙的玻璃窗上投下圆朦光影。
9年前的某个冬夜,救护车的红□□闪烁着,鸣笛尖锐,撞碎了雪夜的寂阒无声。
“赵医生,赵医生,来了个车祸伤的小孩,准备急救!”
“快快,这血氧太差了,心率也在掉,立刻建立静脉通道,准备开始补液。”
“不行,腹部还在出血,根本止不住,立即通知手术室,准备开腹探查。”
“怎么这么严重?”
“国道油罐车翻倒,压到小轿车了,司机肇事逃逸,怕爆炸,没人敢上前。送医太晚,两名乘客抢救无效,剩下两名送过来我们院急救。”
胸腔震颤着呼吸的剧痛,耳畔是护士急促的话音,12岁的宋秋辞艰难地想睁开眼睛,被手术灯的强光刺出模糊的泪。
梦境纠缠着鲜红锈黑的色块,刹车的尖响,一声轰然,世界变形崩塌。
黑色车脊歪斜,油污和血色蔓延,他拖着继父的手腕,使劲往外拖。
“救救我——谁来都好,救我——”
“弟弟。”
“弟弟——”
温和的女声把宋秋辞从回忆里唤醒。
“结束了吗?”宋秋辞抬眼。
“倒也没那么快吧。”护士塞给他一管药膏,还有一小袋棉签,“你是不是冷空气过敏?这糖皮质激素药膏你拿去用吧。”
“……谢谢。”宋秋辞的嘴角轻弯了弯。
脚步声渐远,他攥着护士给自己的药膏,眸光渐渐聚焦在“手术中”的绿色灯牌上。
“哥哥哥哥,等下天亮了我要吃八宝粥。”一个孩子跌跌撞撞地跑过长廊。
“秋辞哥哥?你好了没有?准备出门啦!”那年,五六岁的小男孩声音清脆,“我等下要坐过山车!”
“秋辞哥哥马上好。”12岁的小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十指敲得飞快,黑发不怎么乖顺地翘着。
“哥哥每天都在写奇怪的东西。”弟弟用脚尖踢了踢门框。
“那是你哥我在日更。”宋秋辞抄起窗台上的鸡毛掸子,笨拙地挽出个剑花,“我写的是个大侠,大侠你懂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专门替人申明冤屈伸张正义,他不被人理解,就我行我素,自创山门!”
“什么山门?”一本漫画书砸在了他的脑袋上,披着小波浪卷的女人叩门,“等你好久了,赶紧出门,还要不要去游乐园了?”
“痛痛痛,来了!”宋秋辞丢开鸡毛掸子,披了件棉袄就往外冲。
“滴滴——”
继父按了两声喇叭:“急什么,我们小作家以后要出书的。”
载着欢笑的小轿车驶上城外的高速公路,12岁的宋秋辞靠着车窗,眼底倒映车流,脑海中山高水长,少年侠士仗义人间。
砰——轰隆——
少年关于行侠仗义的渴望破碎在庞然倒塌的车身中。
“救我……”
“谁都可以……”
瓷白色五指染血,伸向不明状的远方。
惊惶、怜悯、庆幸、胆怯、事不关己,无数双眼瞳倒映出血泊中挣扎呼救的少年,倒映出他黑色碎发边汩汩流淌的血液,宛若死神涂抹在他颊边的胭脂。
自那日起。
《宋少侠傲游九州》再无更新。
“啪嗒。”
手术中的灯熄灭了。
天穹刚晕出熹微的晨光,宋秋辞连忙起身,快步走向被推出的平车。
“手术非常成功。”护士举着吊瓶,冲他说,“很快就会醒。”
“谢谢。”捕捉到床上中年男人因呼吸起伏的心口,宋秋辞紧绷的神经才骤然放松了下来。
困意也跟着袭来。
-
“活血止痛膏,三七片……我看着买了啊。”
市医院急诊区药房,一大早就排上了队。
几道佝偻疲倦的身影间,立着个端正挺拔的身影。
沈晴野一身黑色长风衣,单手插着兜,右手拎着张颇有早八人风骨的狂草药方,耳畔扣着只蓝牙耳机。
“请假?”男人的声音微扬,“沈蓓蓓同学,我怎么跟你班主任说,半夜在院子里练双节棍不幸与双节棍发生缠斗,战况激烈,难舍难分?”
几秒后,沈晴野抬手摘了蓝牙耳机,避开了一声穿透灵魂的尖叫。
“你得给我发红包,我多少年没来医院了。”沈晴野音调懒散,拨开人群往外走,“你为什么不喝我泡的跌打损伤蜈蚣蝎子蜘蛛风味药酒,你不是很爱喝那种什么都往里塞的奶茶吗?”
沈晴野适时地摘了蓝牙耳机,又避开了一声怒吼。
平静的目光扫过药方的等候区,沈晴野的脚步顿了下。
清晨的阳光照进落地窗,柔软圆朦的光影间,男生用手背撑着脸,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坠。
俩老太太提着骨科片子交流病情的声音丝毫没影响到他,他的薄唇紧抿着,唇角微微下压着,唇色淡得像濯雨的樱。
他看上去应该在童话般的温房里睡着,而不是在这医院的一角听世人疾苦。
宋秋辞挨着药房的椅子打了个盹,醒来盯着大理石地面怔愣了好几秒,才想起来自己是在哪里。
下午请假吧,不去实习了。
答应了《铃兰夜语》的读者们今晚要更新呢。
更新比上班重要。
他从口袋里摸出老年人专用手机,给沈晴野编辑短信——
[沈总监,学校里有点事,下午请个假。]
当啷。
旁边人的手机响了。
宋秋辞:“?”
沈晴野:“。”
宋秋辞歪着头:“?”
“……太客气了,领导。”宋秋辞眼皮跳了跳,“回个消息就行,怎么还当面批假呢?”
一夜没睡,男生的眼睑下方有层薄薄的淡青,平日里剔透的眼睛微红,耸眉搭眼地看人,左脸颊上还有个撑脸睡觉留下来的红印。
宋秋辞垂下眼帘,避开了那道逡巡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于是他顺理成章地看见,沈晴野手中拿着的跌打损伤膏。
“你怎么了?”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嘴角也忍不住上扬,“你搬门把腰闪了吗?”
盘古开天辟地,沈晴野逆天而行。
终于弄伤了吧。
“不至于。”沈晴野轻描淡写言之凿凿,“虽然我爸没同意过我倒拔垂杨柳,但区区搬个门……”
沈晴野:“门?”
沈晴野:“???”
沈晴野眯了下狭长的眼尾,眸光玩味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嘴角渐渐勾起笑。
宋秋辞:“?”
眼睫下意识地颤了颤,那一瞬间,他仿佛在沈晴野眼中看见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沉沉地朝他压来。
“仙翁。”沈晴野意味深长,“喜欢我给你造的宗门大门吗?”
宋秋辞:“……”
卧槽。
宋秋辞捂住了沈晴野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