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时掀起轩然大波,几人猛地绷直身躯,彼此相互用眼神暗示交流。
“还他妈捱个屁,”墨承奕好心累,脊背放松,彻底瘫倒回去。六神无主,气若游丝,仿佛命不久矣,“这还不如让我死回去呢。”
*
褚州,昭燕交界处。
千里之外,被宫中满朝文武疯狂批判提防的谋反主力曹太尉,正盘腿端坐溪边巨石上,手中握着根自制鱼杆,双目静合,安然处之,优哉游哉。而在他旁边,便是全长安争先恐后为其祈福,下落不明还生死未的大燕新帝。
两人不闻窗外事,赶了近十多天的路,风尘仆仆又饥肠辘辘。恰巧逢流淌小溪,大喜过望,招呼众将士一齐垂钓,生火架锅,准备饱餐一顿。
全然不知城内之事 。
有鱼咬钩,墨允恩一看,居然是一尾肥美漂亮的……鳜鱼?
“这小溪能容纳百川万鱼,有气量,”取下,抛给士兵让他拿去先烤着,墨允恩趁机往曹衡的鱼筐内瞄上一眼,纳闷道,“……一条也没钓到?”
曹衡照旧稳如磐石,“嗯”了声:“鱼不听话,我能有什么办法。”
墨允恩弃杆赏景,双掌撑于后侧方,默默看着彩鸟争鸣。目之所及,碧波荡漾的剔透远湖染就一层秋色,倒山映树,花影绰绰,都有人间盛景。他仰仰脖颈,忽然问道:“垂泽那可有消息?都多少天了。 ”
曹衡猝然眯眼,瞥去,一触即收。不免暗讽道:“陛下可真黏人,没了柳大人就活不了了似的。”
墨允恩反唇相讥,回呛:“死边儿去,你每日每夜就看那幅破画像。怎么,看多了尚明秋就能出现吗?”
曹衡动作稍滞。
“陛下可真会反咬一口,”随后动动手腕,他不怒反笑,“陛下不也日日睹物思人,彼此彼此罢了。”
“好。说正事。”
每次被逼到走投无路,墨允恩总是如此。借口正事,仅是为掩盖自己说不过对方的残酷事实。虽然有些耍赖厚脸皮,但拿这招来撑场还真是屡试不爽。
看破不说破。曹衡早已司空见惯:“暂时无恙。卫洵说一切安好,看来昭军也没起初那般莽了。难得的好消息。”
“这一路走来,昭军虽少,但也因此可知,现如今他们早已渗透到了城府,”墨允恩道,“无实战布署,无疑纸上谈兵。今夜若能赶到大昭河茶川,一切都明了。只是…打完那场仗便是一朝捅破窗纸,敌我皆暴露。万事开头难,但往后……”一片枫叶落在少年郎清俊的皮囊,擦唇而离,被他伸手接住,慨叹不止,“只怕是再无回头路,非战即亡。这下真得打到深冬了,没法儿陪他过个春节。”
没个正形,后半句话好烦人。曹衡痛苦道:“你闻到肉香了没。”
“跟曹卿相反,朕就万分顾家,”墨允恩夸夸其谈,毫不害臊,“这也是为何柳爱卿如此爱慕朕的原由。一个好男儿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是心系良人,是万般迁就啊!试问这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能做到朕这种境界? ”
他拍手感叹:“敬重他,想着他。念着他。爱着他。这才够格儿………”
曹衡听觉烂透了。装聋,继续泰然自若地钓鱼。就跟身侧绣口疾迅,念经读咒的是个死人似的。
*
河茶川的秋色已然极深。枫红漫山遍野,层林尽染。黄橘,朱橙,浅绿,山景热烈,只怕吹起风来难受。好在秋风不会过于刺骨萧瑟,尚且温暖,这才避免麻烦。山径曲折回转,途经甚多村子,袅袅炊烟升腾融开,也成了悬在苍穹中长流洁白的细云。
“枇杷熟啦—————”山回路转,小娘子动听的歌声,在山树野花间回荡。
娇软悦耳,好似山歌。
“枇杷还青着呢,”白发老者抚着长须,背着那山巅之间延绵的夕阳西沉,笑颜逐开,“涩果子可没人买。”
小娘子赤足上前,如瓷的清秀脸蛋晕开两抹红霞,掂掂竹筐,笑弯了眼。
拣出两颗浅绿的,三两下剥干净,递过去,一抬下巴。
小娘子道:“老人家尝尝,一点儿也不涩。酸酸甜甜,可好吃了。”
“但仍是酸胜于甜,”细嚼慢咽,品出一种别样的风趣与滋味。白发老者望了望天色,在余晖殆尽前那个瞬息笑出了声,沙哑厚沉,实在算不上是好听,“姑娘,老夫有意想你问路,请问这大宏国该往哪个方向走?”
小娘子一愣:“大宏呀?那好远的。您去那干嘛?”
大昭子民性情本就大胆热情,素来不拒外来客,大多一视同仁。此礼仪基本渗透每家每户,长期以来,便根深蒂固了。风土人情浓墨重彩,重访故地,他有诸多感慨,但又有些许近乡情怯。嗫嚅片刻,才道:“探亲啊。”
“原来如此。”
小娘子皓眸雪亮,映入山花烂漫。道:“下了茶汤川,往外走个十几里就到了。走水路会更快一点儿。”
白发老者一作揖:“万分感谢。”话音刚落,便抬脚就走。
“哎,”小娘子连忙出声阻拦。左思右想,仍是放心不下,担心道,“眼下夜色已浓,行路有诸多不便,茶河川山路太绕,你的腿脚可能不太行吧?你要不要明早再走?好歹能看清下山的路呢。”
白发老者微微笑着,脚下生风,自始至终从未停顿。他顺势拾了两颗透着浅淡果香的小枇杷,连皮带肉咬下一口,舌尖泛酸,只留下一句给红尘:“夜里啊……老夫看得最清楚。”
万籁俱寂,檐铃轻响。一枝枇杷花探至檀窗,被屋内琴音惊到,窸窣晃悠下,摇落几小簇点点白花,数捧轻盈松软的碎琼乱玉堆砌墙根儿,颤颤巍巍,不敢再造次了。由远及近,烛光惶惶,映亮内室一一摆设。残影爬上月华袍,男子敛眸静观,不久便缩了缩被绑死的脚踝。细微刮擦声清晰可闻,无端令人心惊肉跳。
柳垂泽敛敛大氅,很有些别扭。竭力伪装着往常的波澜不惊:“太子殿下……………”
凭空出现一双手,捧着柳垂泽白如瓷玉的脸,指腹摩娑,每一次移挪皆是小心翼翼。微雨澹觉得皇弟好可爱,轻快地“嗯”了一声,怎么也看不够,仿佛要把漏瞧的二十多年都尽数补全。
柳垂泽维持着残剩可怜的体面,端庄淡笑,道:“琴也听了,酒也饮了。夜深露重,太子殿下是否一一”
“嘘,听话。”猝不及防被捂住唇,柳垂泽下意识抬目,去追随他的目光。一双杏眼罕见透露出不易察觉的不解与微妙,在微雨澹眼里却成了乖顺。他心情初霁,且更上一层。道,“皇帝可真美啊……梅胎雪骨,一揽芳华。皇姐何等绝世容姿,估计也比不上你的半分蓝颜。早说你长得好死了,微雨杰他们却不肯信。
“…………”
你这话,好骚啊 。
艰难挤出一丝笑意,忽然,柳垂泽温声嘀咕:“……皇兄。”
忽然改口,微雨澹大喜过望:“ 嗯?怎么了?”
“许是绑得有点久了,”某人仗着自己一副好皮囊,难得为非作歹。哼唧一下,委屈地柔声控诉,“我的脚腕好疼。”
“……"
“!!!!!!!!”
“皇兄这就给你解了!”一次隐晦的撒娇,柳垂泽张张嘴,还没来得及再谈吐几句,微雨澹兄长慈爱之情就如洪水猛兽,开闸泄洪,不可抵挡。万分殷勤地忙前忙后,激动道,“再为你揉一揉。”
灯火葳蕤,灯花幻海。透过一斑白潮,柳垂泽觉得脚踝处痛感渐消。迟疑须臾。道:“太………皇兄。”
“皇弟原是想唤太子殿下吧。”微雨澹抬头,冲他浅浅一笑。继而垂下头慢慢摁揉,不敢高声语,“不着急,至少需让你尽快适应。皇弟既喜穿白衣,那隔日,我便亲自去绣衣坊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