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说什么,”柳垂泽已然摸清了他的门路,似笑非笑, “风太大了,我听不大清。”
淡黄杨柳暗栖鸦,清雾敛,山沈远光。
细雨落得了大半天,晚时才有将歇的迹象。彼时霞光熏染万里山河,川溪城楼,密林峡关,皆是一派宛如深秋的盛景。喝了烧酒,吃了好菜,春猎便继续大张旗鼓地进行着。
今年春猎规矩,是谁先射得三只成鹰,谁便夺魁。
但此场地深陷丛林,视线受阻,又有多条沟壑陷阱加以阻碍,让本就雪上加霜的困境更加难上加难。
就连身手矫健如曹衡,今日入夜截止至今,也才猎得一只彩霓鸟和一头幼熊。
墨承意倒是不着急,骑射箭马这些本领他向来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得很,要是他想,赶在春猎结束能几个时辰去林子跑跑,也能捕到几只活物,倒也不至于输得那么难看。
眼下,他骑着宝马墨琉璃闲闲挪动,扯了扯疆绳,悄无声息挪到柳垂泽身侧。
这夕阳西下,花木相映,心情舒爽的。
“垂泽,你知道这个季节里,大燕为何会有荷花吗?”
他下了个套,在等猎物上钩。
柳垂泽思索良久,发觉想不出,还是打算如实说了。难得措辞委婉:“你说的应该是木芙蓉。柳府有栽种过,落在湖里的确容易令人看错。”
墨承意暗道御史大人可真是不解风情,意味深长地道:“我看上去很蠢?”
柳垂泽笑了:“自然不是,陛下聪慧玲珑。”
墨承意忽然觉得牙有点痒。很奇怪,这几句字里行间明明是夸赞之语,但不知为何,他莫名从柳垂泽温和的语气里品出了丝缕的揶揄。
于是他道:“我听着这次像是在骂我了。”
“陛下听错了,”柳垂泽淡然,抬起眼, “臣怎么会………小心。”
穹顶黛色有朦胧一点,借着残阳,倒也不难辨出那是什么东西。柳垂泽迅速抬头,发现那是是一只被箭镞刺断羽翅的彩霓鸟。
即使柳垂泽反应已称得上是快了,但那鸟落下的速度比他出声还更快,一丝疾风擦过他鼻尖,发丝衣衫微动。再次抬眼里,看到的便是墨承意捂着额角的痛恨神色。
墨承意低着首,攥紧缰绳的手背青筋暴突。头痛泛泛而起,是他最讨厌的感觉。
脑海里他望见战火连天,燎烧着山河破碎,皇宫内东院早已堆砌不下千具尸骨。那宽阔平坦的四方清湖浮满了死人,变成了一汪浓稠的血水。琼树玉枝尽数枯败,折损,此地无人生还,远方的战士仍在捍守家国。
他自殿中穿来,在那拱月小石桥上见到了亲和心悦的君子。柳垂泽浑身上下血污遍布,火光澄亮镀上他的侧颜,目光触及那瞬间,却是令他胸腔骤寒。
因为柳垂泽昔日含情温煦的双眼间,失了神采飞扬,没了温润儒雅,更不见多年以来的意气风发,只有可怖刀痕纵横,烂眸中流淌着血,顺着脸颊淌下于下巴汇聚,就像落泪了一样。
墨承意想动,却无济于事。顷刻间猎风乍起,他们衣袍狂翻,柳垂泽笑着看了他最后一眼,随之转了回去,倾了身,一头坠入那如深渊般的血潭。
生死之际,他连那最后一角白衣,也没能抓住。
拜托。这又是解锁什么新剧情了。要命。
……
柳垂泽拽他下了马,大致检查一番瞧出不对劲。扶他在树根坐好,自己则蹲在跟前,伸手想去查看伤口。
下一秒,墨承意猛然抬眼,那眼眶猩红,仿佛含了天边霞火。柳垂泽愣了须臾,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墨承意抱住了。
柳垂泽不明所以,但还是抬掌顺抚几下,道:“疼吗?”
方才画面至今仍历历在目,情绪驱使,他一时忘了口是心非:“疼死了。”
“多疼?还能忍吗?”
“我忍不了。”
墨承意突然握住他的双肩,目光不停打量,神色张皇关切,就好似…他在确认什么事一样。柳垂泽只觉好笑,心道莫不是经那鸟一砸的功夫,竟然还会使人降智。却见下一刻对方桎梏住自己双腕,视线随之模糊,唇上即刻抵上一片微凉柔软。
几分钟后,柳垂泽还是茫然的。
还不待他继续茫然下去,右侧密林穿来窸窣动静,忽然闪出一道娇俏的橙色身影。
一名女子牵着骏马,手执弓箭,同时也在小心观望,一边摔缰绳一边小声念叨:“还逞能,你死开啦。陪你跑了半天马都快一命鸣呼了也没捕到一只猎物。还是得靠本小姐。我刚刚射的鸟呢?”
见无人应答,女子娇嗔训斥道: “墨承奕!你赶紧给我找出来!”
二人皆是一怔。墨承意原以为这声名字喊的是他,皱了眉刚要冷嘲回去,又听另一道熟悉且讨打的男声扯着嗓子大声应话,听语气,还十有八九是谄媚:“我跟你说,你那只鸟要是砸到人了,别人指不定会恨死你。”
橙衣女子性格泼辣,说话风格也是如出一辙:“怪我??又怪我???是他们自己技艺不精躲不开,我替天下扫除一些废物还有罪——”
话音未落,她在一片花枝密密间瞧见了两匹汗血宝马,正在低首乖乖吃草。而在马的后边,那巨大的树根儿上,正交叠着两道身影。一白一黑,经渭分明。她起初看清对方面孔,一愣,见到墨承意额前渗血的伤口,又是一愣。然后低头一只死鸟映入眼帘,便彻底呆住了。
要死,她前不久刚骂了墨承意是废物。
橙衣女子心思急转,立马组织好了言辞,杏眼弯弯:“啊,天仙下凡。我见到神仙啦。好稀奇。”
墨承意:“………”
柳垂泽还气着呢,没看清女子面貌便站起身来,背对着她,对墨承意皮笑肉不笑:“夸赞你英俊呢。”
看表情,御史大人是真打算让他自生自灭。
墨承意有些后悔了。细细想来,刚才就不该得太粗暴,应该要再温柔些的。
当然,他没考虑是御史大人脸皮薄,气急败坏的原因。
橙衣女子见气氛微妙,担心再这么僵持下去便更尴尬,于是打算先入为主,僵硬地开了口:“对了,我叫凌福怜。你们应当听说过我的名字吧?”
……这何止是听过。
墨承意目光顿时能同那料峭陡崖相媲美。嘴唇蠕动,有些无话可说。
再转睛一瞧。
柳垂泽神色平静如初,只是在某个瞬息间闭了闭眼,眸光深敛,更显无言以对。
墨承奕看着这三个人凑到一起,当真是膝盖一软险些跪了。如今不知该说什么好。
当朝帝王,御史大夫,慈州凌氏嫡女…
这他妈妥妥的虐恋狗血标配元素。
唇颤了半天,他才讪讪道:“我说,我不是故意的。陛下你信吗?”
墨承意正烦着,抬指捏了捏眉心,莫可奈何:“…你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