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看着这瘦弱的孩子,狼吞虎咽地吃下那碗馊饭,她的心里,就总会想起十年前,甘县江边,那个独自眺望江水的男孩。
明明,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
因为那年,她递过去的那只笼饼,江遇根本没有吃。
因为那时,江遇的答复也十分恳切:“我不饿。”
可白岩显然还没有完全清醒,他神情恍惚,有些疑惑地盯着越知初看了半晌,然后似乎是忆起了什么,张了张嘴。
说出口的却是——
“饿。”
他到底还是个孩子,正在最需要吃饱的年纪。而越知初根本不愿去深想,在遇到她之前,他已经多久没有吃“饱”过了。
哪怕他满不在乎地说了“我吃什么都能活”,哪怕他面不改色甚至有些满足地当着她的面吃了一整碗馊饭,哪怕他还没有感受到腹痛的折磨就已经被她的催无忧迷晕了过去……
她却仍然选择,在他醒来的头一刻,故意打开了那铜色的油纸包——那飘然而出的,烤鸡的香味,就连越知初闻了,都要忍不住咽一咽口水。
更何况是白岩这样,早已习惯了颠沛流离的小孩。
他几乎立刻就从床上坐起身,甚至顾不上和越知初寒暄什么或询问什么,就找到床边自己破旧的草鞋穿了进去,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到了桌边。
他整个人动作之流畅,看起来毫无中过迷药的不适,也再次让越知初在心底,感叹时冬夏制药技艺之精妙——果然,只须等中了此药之人自动转醒,“催无忧”便不会对人体留下任何伤害,甚至有益睡眠。
明明是个小孩,方才他还熟睡的时候,越知初还听见了他细微的鼾声。
她当时还在想,幸好,在府衙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堂的丧礼,否则指不定,他纵然藏在后院假山旁的草地里,也会因这轻鼾而被人发现了。
白岩毫不掩饰地吞了一下口水,指着那烤鸡,张口就支支吾吾的:“我……我……”
“给你买的,你当然可以吃。”
越知初点点头,并不打算和他绕圈子。
她大约可以猜到他想说什么,或是,他想问什么。——类似这样的反应和情状,她不知在幼年的江遇那里,看到过多少次。
一想起江遇,再看向眼前的白岩,越知初的心里,不免再次觉得酸涩。
同样生于虞国这所谓“一统”之后的祥和里,同样在姬氏引以为荣的这个“天底下”活着……
有的人,可以随心所欲,强掳民女来做妻妾,可以奉承贿赂上官便得了晋升。
有的人,可以一顿饭宁可倒掉八个有鱼有肉的菜,也要在筹备时坚持布满一桌。
有的人……
却连吃一碗馊饭,都丝毫没觉得委屈,甚至还十分满足。
反而,在旁人好意要给他一只香喷喷的烤鸡时,变得小心翼翼。
此时的白岩。
那时的江遇。
还有无数个,如同他们一样,又不同他们完全一样的人……
越知初的脸色沉了沉,犀利的黑眸里,仿佛能滴出墨来。
白岩的眼睛里,却冒出了十分闪耀的光。
他自从清醒过来,闻到了这油纸包里传出的香味,眼角眉梢便始终扬着一些期待,而一路从床边蹦到桌边,直到亲眼看见这只金黄的烤鸡,那泛着油光的色泽,那萦绕周边的热气,那不断刺激着喉头和味蕾的想象……
对,“想象”。
白岩从没吃过烤鸡。
或许在梦里“吃过”吧?
毕竟,他也没少趴在那些卖烤鸡的铺子或酒家门外,贪婪地使劲用鼻尖去嗅,用脑子去记得,那种,一里外都可以叫人垂涎三尺的飘香。
如今,那香味,竟然,近在咫尺了!
那是一只真正的烤鸡!
就在他眼前,就在他鼻尖,就在,他伸出手便能触碰的位置。
白岩的脑中,在此刻一片空白。
他几乎是在越知初刚说出“可以吃”的瞬间,便一把抓过了油纸包里的烤鸡,顾不上抓了满手的油,也顾不上那烤鸡烫不烫——就像是,在沙漠里独行了十日,快要没有知觉的人忽然见到了湖泊一般,露出了有些狰狞而贪婪的表情。
又像是——
他时常用来形容他自己的那样,“一只快要饿死的野狗,看到了一只半死不活、还在流血却已经无力挣扎的野兔”。
凶狠,疯狂,迫不及待。
他的眼睛里,闪出的不是感动的泪光。
而是一种,因压抑得太久,而贪婪到甚至已经有些扭曲的,期待又满足的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