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呕......”
六次!在这段全程只有两个多小时的盘山车路中,陈今身旁的大姐已经吐了整整六次。
老式中巴车的车窗早已生足了老锈,边缝间卡死,动弹不得,皮革坐垫渗出人油般的酸腐味,呕吐的秽物、后背的热汗、脱鞋的臭脚,各种异味混在一起,经十来号人口呼热气的催化,整个车厢就像是移动的酵素罐一般,简直让人窒息。
陈今独自前往勐勒村做调研工作,陌生的地域人情和独自挑梁的初试让他神经紧绷,启程前早已难眠多日。怪的是,这发酵的大巴竟奇迹般的成了助眠摇篮,哄着他带着没由来的焦躁沉昏睡过去。
中巴车突然一个剧烈颠簸,陈今的额头重重磕在车窗边沿,刚要抬手揉痛处,却突然发现整面车窗玻璃都蒙着层黏腻的黄褐色油膜,后视镜上悬挂的塑料风铃也不知何时覆满了蛛丝。
车厢此刻仿佛被按了静音键,无声无息。拐过第十八个弯道后,车辆像是下葬的棺材般进了隧道,整个世界都暗了下来。
陈今的双眼适应黑暗后,车内陡然亮起暗黄微弱的应急灯光,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寻声找去,褐色鱼籽状的东西正从出风口缓缓挤出,裹挟着某种腐败脂肪的气味直冲天灵盖。
不知何来的浓雾从车窗缝隙涌进来,随后竟像活物般蜿蜒爬上座椅。陈今终于意识到异常,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保持镇定,试图用锐痛来维持清醒,但却只能感到后背发凉。
又是一个拐弯,陈今被惯性甩到邻位,邻座衣袖的金属纽扣擦过他的胳膊,刺痛过后只留三道血痕。
陈今下意识缩臂并攥紧受伤的手肘,抬手探查伤口的间隙,身后传来温柔低沉的男声,“别回头。”
陌生但令人心安。
随后一只冰冷的手像生锈铁钳般握了上来,陈今镜片后的瞳孔急剧收缩,完全动弹不得。薄荷香从颈后侵袭而来,呼吸在方寸间交缠,瞬间令人神清气爽。
谁?!
身后之人不语,只是用指腹沾取渗出血迹,在布满油膜的玻璃窗上寥寥几笔,勾画出一个略显幼稚的王八。
最后一笔落下,整辆车随即冲出隧道,径直滑向断崖边的虚空。
陈今颅内突然传来怪声,“既来了,便要弄清楚才能走。”声音宛如沙砾般粗糙,与方才的全然不同,直叫人从脚底升起不寒而栗。
话音刚落,陈今猛然惊醒。
是个噩梦。
车辆依旧正常的行驶在路上,窗外艳阳高照。
身旁的大姐早已不见,不知何时坐了个年轻男人,此刻正挂着耳机沉睡。
这人生得极好,高挺的鼻梁如精心雕琢的山脊,棱角分明的脸庞犹如希腊雕塑复刻于人世,苍白如釉的皮肤透出青色的血管,在拥挤杂乱的车厢里好像只误入泥沼的白孔雀。
睫毛忽颤刹那,男人倏然睁眼。陈今仓促收回目光,略显刻意的向前望去。前座软垫区堆放了好多行李,两位本地大哥反向坐在外围,身体随着车的蜿蜒前行左右晃动。连续弯道的搅合下,大哥们此刻挂着塑料袋直吐。
方才的薄荷清香被秽物的酸臭取而代之,陈今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安全带勒得陈今喉头发紧,脑仁像被灌了铅汞,耳膜突突跳动着鼓噪的嗡鸣。
又一个急弯,陈今胃袋猛地收缩,未消化的早餐裹挟着胆汁从食道倒冲而出,淋漓的秽物顺着陈今的灰衫布纹蔓延,飞溅的漏网之鱼也落到了邻座的身上。
咔嗒一声响,对方解了安全扣起身,站立后身形愈发显得高大,几乎把整个陈今都笼罩住了。
“你怎么回事?”带着质问意味的男声传来,咽喉摩擦出的低音冒着火星。
陈今抬眼,对方俊朗面庞上的阴沉清晰可见,他单手撑在前座靠椅上,皮革椅背发出不堪重负的嘶鸣,所有压抑的怒气都被按于掌下,仿佛下一秒就要揪住陈今衣领来上一拳。
陈今抬头本想开口致歉,但这男人的动作引得周遭乘客频频侧目,态度咄咄逼人让陈今心里升起一股烦躁。
有必要这么大张旗鼓的昭告天下吗?
陈今沉着脸侧过头,咬住后槽牙一字一顿的说了句:“对不起。”
声音微不可闻。嘴上是道歉了,可神情动作却不似诚心实意的样子,寻常人便该觉得这人心不诚,一顿冲突大概率是不可避免了。
窒息的寂静漫上来,车内的氧气差点就被静谧的沉默给榨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