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国尚师重道,师者如父,此等情意若是叫世人知晓,被唾骂伤风败俗、有违人伦也是不为过的。
出于教养,萧衍并未将这震惊表现得太过明显:“你这……心意,姐姐她知道么?”
松熠摇头否认:“师父待我满腔爱徒之心,我却满心龌龊,哪里还敢露出行迹叫她知晓?”
“上有天理伦常,下有人言可畏,如今身在福中,未必要铤而走险,也将姐姐置于风口浪尖……”
“我明白,我自然不会让她为难,更不会害她置身险境。”
松熠自嘲地苦笑,
“你可能会笑话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可是,我真的常常不知好歹地盼望着,师父若是对我差些,再差些,那便好了。哪怕是疾言厉色,乃至虐待凌辱,都是好的。”
松熠难得能与同龄人提起这些事,借着酒劲,将心中龌龊的想法一并说出:
“若真如此,刀山火海我也甘之如饴,骨化形销,心安理得。可是她偏偏对我好的不能再好,我连流露出哪怕一丝半缕的情愫,都显得天理难容,大逆不道。”
沉疴痼疾尚有药石可医,心猿意马却是妙手难回。
比起求之不得,近在咫尺却不得求之更加镂骨铭心,比起挥千次剑、练百天功,非分之想更能动心忍性。
纵然经历截然不同,同一时期的心境却大抵相似,少年成长的路,总是铺满困顿和迷茫。
辛乐赶来时,半圆的月将院子映得安详而美好。
小衍正坐在石凳上醉得酩酊,松熠脸红得很,看见辛乐前来,扶她坐下,又去推推萧衍试图叫醒他。
辛乐看着松熠,欲言又止,犹豫半晌,开口道:“小熠,去熬碗醒酒汤。”
萧衍喝酒喝得醉彻,冷风一吹,不多时便醒透,反反复复,最终半醉半醒。
辛乐:“还没吃饭呢?”
萧衍扭过头,答非所问:“他都告诉你了吧。”
“嗯。”辛乐应付道,打开食盒,一盘盘摆在桌上,又将碗筷放在他手边,劝道,“多少吃些,还热着呢,饿坏了还是自己遭罪。”
萧衍伸手去够酒坛子:“饿死了就是命,我自认倒霉。”
辛乐抢过酒坛子:“小衍,你说什么傻话?”
萧衍要去够没够到,又转身去拿桌子上的,赌气般往嘴里灌,辛乐再度夺下放在桌上,萧衍又去抢别的酒坛。
反复三次,萧衍突然情绪激动,将酒坛子摔在地上,顷刻间碎了个干脆。
“你还来干什么?”
“……小衍,你耍什么酒疯啊?”
“什么萧什么衍?我不喜欢这个名字!爷爷不在了,连萧浩正都不要我了,你还管我做什么?”
“谁说萧家主不要你了,这都是你自己在心里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此时松熠将醒酒汤端来,而萧衍情绪正偏激,他端着汤在旁边,不知是否应该上前,只能在原地等待。
“他的妻子是因我而死,他刚迎娶自己青梅竹马的爱人不久,那姑娘就因我而魂飞魄散,他都要恨死我了!”
“你竟然会这么想?经年累月,真心还能作假么?萧家主若是真心恨你,又怎会空手接白刃也不愿你伤害自己?又怎会悉心管教你从不假手于人?又怎会将这份真相苦苦掩埋在心底?只管杀了你,取了心,一切都解决了,何苦忧愁至白头。”
萧衍发狠地捶着自己胸口,根本听不进去有用的话,只顾着钻牛角尖:“对,他养我,也不过是为了绿洲之心,是为了这一颗破心脏!”
“萧衍!你讲话有点良心好不好?”
不等辛乐说完,萧衍低下头:“良心……对,我把良心还给他。”
说罢,便蹲下要去拿地上的碎瓷片,辛乐发现他的意图,眼疾手快提起他,拎着领子将他按在石椅上。
“小熠,醒酒汤给我。”
松熠还没见过辛乐动粗,呆愣在原地,莲池都不再趴在水池边看热闹,捂着眼睛潜回水底。
辛乐看他一眼,似乎在疑惑他呆立在原地做什么,松熠连忙将醒酒汤给她。
她先倒在旁边碗里一些,自己抿了一口,熬煮出来的热汤,外面冷风一吹,只剩些许余温了。
于是放心地拿过整碗给萧衍灌进去,萧衍本能地挣扎,辛乐喂得并不急,他自己倒折腾地呛了两口,倚着石桌咳嗽。
待萧衍咳完,辛乐问道:“酒可醒了?”
萧衍扶着石桌,抹了把脸,将哭未哭,生生忍下。
辛乐给他夹口菜,喂到嘴边:“酒醒了就吃饭。”
萧衍吃进去,看辛乐仍要夹菜,他接过筷子:“我,我自己吃……”
辛乐看着萧衍一口一口吃下,抬头注意到松熠还在旁,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方才见松熠做贼心虚的模样,顾及到少年的自尊心,她没好当面拆穿,此时也不好明说,只得道:“小熠,夜深了,你该去睡觉了。”
“师父,你们不也没睡么?我陪着你们。”
“我前些日子缠绵病榻,早已睡够了,小衍大醉三日,也不缺觉,你和我们比什么?”
见松熠还要争取,辛乐干脆道:“明日清晨,我要看见你在院中练剑,别以为出了山门就可以懒于练功。”
松熠流连半晌,不情不愿地行礼离去时,萧衍正吃饱放下筷子。
辛乐:“吃饱了?”
萧衍点点头。
“如今饭也吃了,酒也醒了,那我将要说的话,你可能听进去了?”
萧衍很小声道:“……姐姐,可以让我先说么?”
“你说。”
他垂头丧气:“这十八年来,一切的一切,通通都是假的。我不是什么萧家少主,不是父亲的孩子、爷爷的孙儿,我根本,连人都不是。”
“那又如何呢?”
萧衍分明满腹痛苦委屈,可以滔滔不绝地讲三日三夜,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如惊雷过境,将其轰得四分五裂,烟消云散,只余下一分百思不得其解:“姐姐,我都不是人,你不怕我么?”
“是人、是鬼、是妖、是仙,难道有什么区别吗?你不是人,却是护佑卦垒千年的绿洲木灵,我若是迷信些,都该给你立个神像拜一拜了,有什么可怕的呢?”
萧衍被逗笑:“你别取笑我了。”
看着辛乐认真郑重的样子,萧衍又顿时痛哭出声,方才拼命压抑下去的情绪如惊涛骇浪翻卷而来。
他的父亲不曾恨过他,他的亲朋挚友也没有半分害怕他。
千千心结,又有什么不得解的呢?
不是人,那又如何呢?
等萧衍一口气将心中郁结尽数哭够,辛乐开口道:“姐姐知道,一切道理不必我多说,你本就心如明镜。所以,只有一句话想带给你。”
“衍者,水朝宗于海也,临眺旷衍,畅行无阻。”
萧衍愣了半晌,那一瞬间,时光仿佛停滞不前,千头万绪,如水入寒渊,通通平息平和了。
“这不是什么诅咒,这是萧家主对你最美好的祝愿。广衍沃野,国富人衍,他将最重要的希冀都寄托在你身上。
其中殷挚情谊,怎么能是简简单单一句步行仙人掌,就可以覆盖过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