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在洛阳,是有几位狐朋狗友的,年少在国子学相识,整日罚抄尚书典籍交来的革命友谊,自然是深厚些许。
梵音掀开湘妃竹帘,正瞧撞见临窗那株老梅抖落白玉似的花瓣。
陆扶瑶早已占着靠栏杆的雅座,葱白指尖捏着细瓷酒盅,斜眼瞥向楼下来往的车马,抬眼见她,嗔怒道“再不来,这坛二十年陈的梨花白可要被我独吞了。”
“路上遇见卖糖画的,耽搁片刻。”梵音解下月白披风,露出鹅黄衫子银红裙。
一言甫毕,裴云英就摇着新得的洒金折扇从楼梯转上来,见大伙都在,顿时笑颜,“好位置都叫你们占啦!”
骤然,薛明的大嗓门在屋中炸开,“掌柜的!先切二斤酱鹿肉,要后厨张师傅亲手卤的那锅!”
他黑铁塔似的身子挤进雅间,木地板咯吱被踩得咯吱响,“宋丫头这趟去兖州,可别瘦成柳条儿回来!”
一言甫毕,几人捂嘴笑作一团。
桌上渐渐堆满青花瓷盘。陆扶瑶捏着银签子戳水晶肴肉,琥珀色的肉冻颤巍巍裹着桃仁,看着让人不禁咽口唾沫,“兖州虽产好花,到底不比洛阳城的胭脂水粉。前日托人制的玉簪粉给你备了两盒,记得掺着蔷薇露用。”
“她哪用得上这些?”裴云英指尖虚点宋今越发间素银簪,“上回花灯会,魏将军送的玉珠发簪都没见她戴过。”
“我说宋妹妹,前些日子的花灯会,断桥上那烟花,是魏将军给你放得吧?”裴云英凑近,探究看着她,“快快从实招来,那夜在护城河边,一起放花灯的两人,是不是你们?”
陆扶瑶接过她话茬,“原真是你,那夜我还怪云英看走眼。”
薛明灌下半盏梨花白,袖口沾了酱汁也不理会:“说到这个,前日巡防营的兄弟瞧见魏将军在西市转悠半日,抱回捆红绸缎,莫不是要扎嫁衣?”他故意拖长声调,害得她筷尖的松鼠鱼险些落回青瓷碟。
梵音放下筷子,撒了点酒水往薛明脸上泼去,“叫你混说!”
后者一个闪身,被他躲开了。
趁着她挥手间隙,裴云英忽地倾身嗅她衣襟:“这熏的可是鹅梨帐中香?”葱指捏着罗帕往窗下一指,“铜锣街拢共三家香铺卖这香,偏巧有家掌柜今晨被玄甲卫盘问半个时辰。”
她帕子角的并蒂莲暗纹恰对着楼下拴马桩,枣红马鞍旁露着半截玄色披风。
梵音耳尖微红,嗔怒道,“你们再浑说,这桌酒钱我可不管了。”
话音未落,伙计端着热气腾腾的蟹粉狮子头进来,青花海碗底沉着枚油纸包。薛明眼疾手快捞出来,三层油纸剥开竟是包糖炒栗子,颗颗裂着笑口。
“宝玺斋何时添了这道茶点?”陆扶瑶轻敲栗壳,簌簌落下的糖霜里混着桂花碎,“听闻囚凤桥头王婆子的糖炒栗子最妙,偏她家摊位今晨被个黑脸将军包圆了。”
梵音捏着栗子的指尖顿了顿。忽想到那夜魏铮笨手笨脚举着兔子糖画,肩头落满雪粒子:“给你。”他耳垂发红,糖画尾巴还缺了半截。
陆扶瑶突然往她鬓边的小花簪,“兖州风大,仔细吹皱这张俏脸。”
薛明嚼着鹿肉含糊道:“要说魏将军也是死心眼,上次刚回洛阳城,被皇上派去剿匪负伤,昏着还攥着半块玉佩——哎哟!”桌下挨了却裴云英一记窝心脚,酒盏险些打翻。
玉佩……那夜他攥在手心的玉佩,正是薛明说的这块吧。
茶水不慎漏出些许,正巧顺着杯沿滑落,少女捏起茶盏,底下赫然显现出一个字,模模糊糊与魏字形体相仿。
这杯具是半小时前,店小二神秘兮兮送来的,说是东市新开的淮香酒坊特供,可那坛子底下分明沾着北疆哪独有的红泥胶。
这山高路远,只有行军打仗之人才会前往。
陆扶摇见状,不免打趣:“哟,我们今个也是拖梵音的福,这又是栗子又是美酒,感情魏将军真不放心,生怕我几个刁难你呢。”
梵音却不作答,只是笑着看她。
“你别用这幅神情看我啊。”陆扶摇突然玩心大起,捏住梵音手腕,三根手指搭在脉门,“梵音啊,你这脉象不对。”
可梵音突然想到昨天被李承胤揭穿的事迹,不免发愁,眼下这可怎么办才好,去兖州少数六个月,长则数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她无心,只敷衍,“怎么?还能是死脉不成?”
陆扶瑶突然俯身凑近她,笑得不怀好意,“倒像是被人下了相思蛊?”
梵音挑眉,猛地拍上桌案,踢开邻座圆凳,“陆姐姐莫不是把错了脉,该给楼下那的几位瞧瞧。”
话语未落,二楼雅间的珠帘忽然随风摆动,落下几片沾染上酒气的梅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