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杨博这番话,却如一盆冷水临头泼洒下来,葛守礼顿时心灰意冷道:
“杨老,何必说那些虚应故事,难道真忍心看着科道言官如砧上鱼肉?
汪南溟因巡边之事,对首辅生怨愤之情,好友生隙,知此事的非只一人。
再说王子中(王希烈),元辅给两宫上尊号一事,按旧制本应陈皇后封号高于李贵妃,结果依元辅意思,两宫太后名分并无差别。王子中身为礼部侍郎,职分所当,却对此事三缄其口,唯元辅之命是从,如此谗谀的官员,张太岳岂能不青眼有加?!”
“葛总宪!你今日睡蒙了么?”
杨博听他这话,终于忍不住高声喝止住,转而又和缓下语气道:“与川,休嫌轻亵,非吾有意与你争持,个中情由也是一言难尽,绝非你之臆想。譬如昨儿我得一阙《黄莺儿》,念与你听听。”
说罢,杨博轻捋胡须,踱步念诵起来:“【无辱又无荣,论科年是弟兄。宦海到此如春梦。高才命穷,庸才运通。禀生落得便宜贡。且从容,一边站立,看别个赏花红。】
我听得愧都愧死了,萧萧条条,当真无趣!
与川,大明朝廷如今一无所支地立于悬崖峭壁之上,好似一推即坠,分明粉身碎骨。
元辅有力挽狂澜之心,亦有力挽狂澜之能。你对他有严重误解,京察之举,绝非是排除异己,张太岳亦非公报私仇之人。”
说罢,杨博实在不想解释了,看看天光,“差不多到上朝的时辰了,与川同道而行?”
说话间,下人回报已备好车马。葛守礼自然听出了杨博弦外之音,所谓志同道合,故道相同、相聚与谋,道相近、相望以助,道相远、相安以存。
他本想着今日一早来找杨博讨个主意,没想到这人真是刀切豆腐——两面光,此时天光大亮,也来不及说下去,略沉吟片刻,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杨博本无奈地笑了笑,携着葛守礼的臂膀一同上了马车。他本以为葛守礼会答一句: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不曾料想他回了这样一句不谦不卑的答言,果然是忠清有声的葛与川。
却说两人乘着马车,前有幡伞导引、节钺开道,怎奈路上熙熙攘攘,行驶缓慢。新皇帝首次常朝,文武百官自然不敢懈怠,乘轿坐马车的高级官员,尚有机会在轿内、马车内整理冠带,那些徒步的低级官员,寅时(凌晨三点)起就要徒步从外城赶赴皇宫,路途遥远,抵达京城午门时喘息未定。
卯牌时分(凌晨五点),午门城楼上鼓声响起,宫门大开,文武百官们列队依次进入,过金水桥在广场上等候,皇帝驾临奉天门(太和门),百官一跪三叩首,齐聚一堂,向皇帝报告事物。当然,这是太/祖定下常朝的理想情况,太/祖皇帝能做到,不代表后世的皇帝也能做到。随着时间推移,常朝已渐渐流于形式,甚至名存实亡了。
自成祖后期身体欠佳,皇太子处理政事,朝会基本处于半停滞状态,宣宗开始,臣子们开始大规模‘失朝’。到了英宗时期,朝会制度名存实亡。
英宗皇帝同样是九岁继位,幼帝无法临朝听政,而太祖时期定下的规矩又无人敢废,内阁大学士们又开始了赖和尚歪嘴念经:规定早朝奏事数量不超八件,且所奏之事在一天前已通过‘面帖’形式呈报给皇帝,内阁预先给出意见,这样小皇帝在早朝时只需要按照内阁预先拟好的意见‘答旨’即可,皇帝的早朝渐渐成了君臣心知肚明的过家家。
“大庭之上,礼仪森严,君臣之间的距离感显著,上有疑而不便询问,下有见而不便陈述。”
这种状况持续下去,最终使得‘奉天门奏事’仅成为一种观赏之举,早朝仪式彻底沦为了一种形式主义的过场,失去了其原本的议政功能。
至于明朝中后期更甚,武宗流连‘豹房’;世宗三十年不上朝;先帝曾短暂地坐在朝堂之上,然而先帝上朝时几乎默不作声,使得朝会空有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