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九日,第三次常朝,吏部尚书杨博主持,内阁已然空空如也。
首辅高拱致仕回乡。次辅张居正中暑致病,请假在家调理。群辅高仪,病体不支,于三天前夜半溘然长逝。
“高先生病到这个地步,怎么不与咱说?”朱翊钧十分恼怒。他忽略了重要的讯息,以前只知道张居正独揽相权,却不曾细思,托孤重臣分明有三位,高拱去位后,还有高仪呢?若是高仪还在,也不会是张居正独领群臣,此事定然中变!
这话问得冯保哑口,欲要请罪,又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有明以来,从没有臣子生病要告知皇上的时候。亟待人病死了,上个遗疏,皇帝愿意看一看,给个恤典,就算是厚恩了。
朱翊钧见冯保一脸愕然,猛得意识到了自己与众人的差别。在朱翊钧看来,他与大臣们虽然名义上有君臣之别,实则这些侍讲官都是自己的老师,特别内阁三位辅政大臣更是老师兼长辈。他从没有真正意义上理解皇权是怎样的至高无上。
‘陛下圣德盛茂所以符合于皇天也,岂当论庸庸斗筲之臣所能及哉。’君父皆是圣德广大,由皇天择选的,这岂是当世庸庸碌碌短视之臣所能理解的道理呢?
‘礼,臣子无爵谥君父之义也,故群臣累其功美。’按照礼制,臣子没有资格为君主或父亲加谥号,因此群臣只能通过累积他们的功绩和美德来表彰他们。
这就是君主专制的纲常铁律,天下无不是的君父。这样的行为逻辑就是弃虚求实的张居正都默默遵守。
朱翊钧自始至终认为大明是个股份有限公司,皇帝是董事长,首辅是首席执行官,六部尚书是各个部门的经理。
在首席执行官很能干的情况下,稍有责任心的董事长当然要做得很有人情味,免不了四时八节、婚丧嫁娶地礼尚往来。该体恤体恤,该照应照应。
若是经理们做得不好了,将人辞掉即可,换一个有能力的接着干活,何至于剑影刀光、剑拔弩张?
这其实是大大低估了皇权的严肃性,也低估了利益对人性的驱使。
“高先生身后事可有专人料理?”
冯保一脸为难道:“高阁老家中男花女花俱无,身前缺孩儿侍奉,室无妾媵。听说前些日子旧庐焚于火,家计艰难,秉性简静,一直也没修得,只在友人处坐馆,后事无人收殓。”冯保说着,自己倒也心酸起来,堂堂一国宰辅,居然连个容身之处、眷恋之人都没有,倒不如自己这阉人。
朱翊钧心中大恸,记忆中高仪是个温和从容的老好人。他总想当然觉得,一国宰辅,就算过得不是钟鸣鼎食、醇酒妇人的豪奢生活,至少也该是驱奴使婢、甚有气象的过活。哪里料到高仪居然老死无靠!
他知道古人视死如生,格外看中身后事。于是便吩咐冯保:“追赠高先生为太子太保,赐祭九坛。让锦衣卫去打听一下,寻高家旁支有没有幼失怙恃的孩子,过继一个给高先生,你亲自去安排殡殓成服,按七七做些好事。”
见冯保领命退下去后,小皇帝旋即吩咐太监张宏:“你去盯着这件事,看那继子举丧安葬,行止如何,是否成礼,回来告诉朕。”张宏一头雾水,不知皇上为何在吩咐完冯保后还要再吩咐自己同样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