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般若抬起眉眼瞧她,笑道:“确实该做些什么。”一边说着一边撩开卷帘,入了内室盥手:“传哀家懿旨,就说陈思训为岭南灾情披肝沥胆、殚精竭虑,自觉解不了君王之忧,心愧之下自戕于殿前。哀家怜其一片赤胆忠心,着以郡公之礼厚葬,追赠一等忠勇公。”
秦般若接过绘春递过来巾帕,擦了擦手,笑着道:“对了,棺椁记得在府上停灵七日,让六部堂官都去送一送。”
绘春听完顿时拍手叫道:“主子这招用得好!岭南大雪压垮了数以千计的百姓,他身为正一品太傅,不去思忖该如何赈灾,倒是拿着天灾当噱头来逼迫陛下和主子!如此舍本逐末,枉为臣子!这样一来,看满朝文武哪个还敢以天灾说事!”
秦般若点点头,不喜不怒:“赈灾的人选有信了吗?”
绘春摇头:“前头两拨人吵得热闹,陛下一直没吭声。”
秦般若哦了一声,慢条斯理道:“那就不必担心了,小九心里有数。”
夜已经很深了,青鸾铜灯在紫檀雕云龙纹嵌玉石座屏风上左右摇曳,窗外寒风一晃,阴影一瞬间拉长又簌地扑灭。
绘春正打着瞌睡,身后殿门吱呀一声,发出细微的响动。绘春回身一瞧,连忙跪下低声道:“陛下,您怎么来了?”
新帝没有理会,径直入内,转过屏风处立定。
内室留了两盏铜灯,光线微弱却不昏聩,柔柔地笼在最里面的金丝帷帐中。帷帐四周都落了下来,其实瞧不太清什么,就连身影都看得隐隐绰绰,可是新帝一直站在那里瞧了很久。
晏衍瞧着帐子出神,绘春也偷偷抬头瞧着新帝的背影出神。
男人一身玄螭纹衮龙袍,背后绣着金丝盘龙团纹,腰间束着两寸宽的朱红玉带,身姿挺拔长身玉立,劲瘦的腰肢线条饱满有力。不得不说,新帝如今越来越像先帝了,不过却又比先帝更加威严冷峻、捉摸不透。
绘春立在身后一侧,也消了出声打扰的想法。她跟在太后身边这么多年,对新帝什么性情也有了八九分的了解。聪慧敏锐,冷淡寡情不喜于色,对身边人的任何行动都采取放任态度,就像猫捉耗子一般瞧尽了把戏才冷笑着出手。曾经有无数次,绘春都十分庆幸当初太后选择了他。倘若不然,如今是个什么局面还说不准呢。
不知过了多久,烛火爆出一声哔剥声响,男人终于动了。
晏衍转身向外,步履沉稳却悄然无声,最终停在金砖墁地的廊下:“母后什么时辰睡下的?”
绘春连忙道:“戌时一刻睡下的,如今瞧着还算安稳。”
晏衍应了声,嗤道:“念了这几日经,那些老和尚还算有些用处。”
老和尚?绘春想到这次进宫来的那一位,没有吭声。
想到什么,新帝转了转手上扳指,清隽的面色在昏暗光线下半明半灭:“前朝的事,叫母后放心。那陈思训,母后赏了也就赏了。只是依朕的意思,合该灭了九族。杀一儆百,那些人才算彻底安分下去。”
绘春低着头应是,不敢吭声。
“朕走了,你回去守着母后吧。”周德顺连忙捧着玄狐氅衣给新帝披上,新帝刚转过脚步,内殿突然传来一声痛苦呻吟。
绘春脸色一变,人还没反应过来,新帝已经挟着寒风闯了进去,惊得青鸾灯台上将熄未熄的烛火猛地一下蹿高,又扑地熄灭。
室内陡地陷入黑暗。
新帝却没空管这些,径直走到床前掀开帷帐,只见秦般若已经再次陷入了梦魇之中,双手深深掐进团凤锦衾里,额头冷汗几乎浸湿了乌发,脸色苍白,贝齿死死咬着下唇,渗出明显的血珠。
晏衍眼底阴沉,可是动作轻柔地俯身握住女人手背,哑声道:“母后?”
女人手指冰凉,没有任何反应。
绘春本来也是满脸焦急,可是追进来瞧见这一幕,却莫名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生生停在原地思忖,陛下这样关心太后,应该没有问题吧?
全天下的儿子,应该都会这样对待自己母亲的吧?
“把傅长生叫过来!”
皇帝一声厉喝,直接将绘春叫回了神,连忙转身向外道:“来人,去请傅医正过来。”
“不......不必了。”一道虚弱的声音插了进来,秦般若慢慢睁开眼睛。
男人肤色冷白,眼底猩红,对上她的视线,面上的冷厉之色缓缓褪去,哑着嗓子柔声道:“母后,您醒了?”
秦般若面色苍白,勉强勾了勾唇,示意他扶自己起来。
新帝连忙俯身,动作生疏小心又温柔地将人扶起来,就好像她是一块易碎的精美瓷器。
秦般若就着他的力度靠在身后的引枕上,凝眸瞧着他:“如今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过来了?”
男人外头罩了一件玄色大氅,鸦青的鬓发似乎笼了层经夜赶来的霜寒,冷峻料峭。不过扶过来的双手滚烫有力,隔着一层中衣都能感受到少年炙热的体温。
“还不到子时,儿臣想着下午没来给母后请安,就顺路过来瞧瞧。”说到这里,男人顿了顿,抬头看向秦般若的眼眸幽深沉痛:“没想到正好又撞见母后梦魇......”
秦般若叹了口气,冲他招手,示意他坐下:“不是什么大事。倒是你,没请安就没请安罢,如今这么晚了还特意跑来一趟。”
新帝立在原地沉默了片刻,没有坐下,反而撩起衣袍砰一下跪在了填漆描金拔步床沿。
绘春带着身后宫人吓得也手忙脚乱地跪下。
秦般若也愣住了,猛地坐直了身子,瞧了瞧他,又抬头给了绘春一个眼风。绘春低下头,悄无声息地起身带着众人重新退了出去。
等殿内再次安静下来,晏衍才缓缓开口:“母后,太医说您心事郁结,气血滞涩,如今又值冬季,阴盛阳衰,方才神魂不安、噩梦连连。”
“您怕什么?”
秦般若对上他的视线,男人漆黑的瞳色如同深渊之下浩瀚无垠的大海,幽静沉暗。她张了张口,重新靠回身后的引枕:“哀家哪里怕什么?”
“母后,您怕儿子最后会妥协,会遵循祖制,为了自己弃了您。”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