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相处久了反而更怕。怕自己只是贪图凌柒的好,只是沉迷于这样厉害的人唯独对自己与众不同。只是年纪太小、虚荣心作祟。
可直到这一刻,直到对方在自己面前落下泪来,直到心脏痛到极致,剧烈的灼烧感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压垮时,安槿才意识到——
她好像真的在爱眼前这个人。
也只有在这一刻,安槿才觉得自己有资格爱眼前这个人。
她把凌柒搂得更紧了一些,微微俯身将下巴搁在她的发顶。低头时鼻尖擦过她的发丝,熟悉的木槿花香就这么钻进了呼吸。
一时间谁都没有先开口。
忽然,凌柒感觉发间一凉。安槿的泪水正无声无息地渗入她的发丝,温热的泪擦过额头,让她浑身一颤。
“别看我。”
安槿略有些强硬地把她的头按进怀里,不让她抬头。凌柒一时动弹不得,只挣扎着从两人紧贴着的怀抱里抽出手臂。
当手心触碰到脸颊的液体时,安槿却又突然偏头躲开。
“这么要面子的啊。” 凌柒有些哭笑不得。
感受到泪水传来的心疼和难过,凌柒心中的纠结更甚:“那如果是你呢?如果知道真相就必定意味着痛苦,如果懵懂无知反而会更幸福……你还希望自己恢复记忆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明明什么都记得。” 安槿始终嘴硬着,偏过头不承认。
她的失忆其实已经是重光宫里公开的秘密。缺乏上界的常识还可以说是在凡人界待了太久,但每次谈起自己的过往时都一脸茫然,被问多了就开始胡编乱造,问起年龄一张口就是“两千多岁吧,活太久记不清了”,时间长了大家也都能看出点不对劲来。
可虽说如此,凌柒仍然很配合她:“我是说假如,假如你失去记忆的话。”
“应该是想的吧。” 安槿抽了抽鼻子说:“无知的快乐并不算快乐,痛苦的清醒却仍是清醒。我想要清醒。”
见凌柒不说话,她怕对方误会了什么,又急着补充:“可你和我不一样啊!既然已经被留在了凡人界,那知道对方是谁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我是你,我才巴不得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杨重光。”
凌柒从她的怀里挣扎着抬起头,看着她清澈的眼睛,思绪却飘了很远。
眼前的人明明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在努力哄她。仍然说出了和从前一模一样的话,也依旧在提起她被抛弃这件事时,下意识用了“留下”。
有那么一瞬间,凌柒觉得她好像回到了八百年前。
如果小槿没有失忆,也没有下落不明这么多年,那杨重光来找自己摊牌之后,她们的对话就应该是这样的吧。
或者还会在开头加上一句,“对不起哦凌七七,故意瞒了你这么久,但就算重来一次我也还是不会告诉你。”
她又想起上次大选前,应白藏曾来重光宫见过她一面。那时的应白藏一门心思希望小槿和她一起回尤寒宫,给出的理由是——
你真的能做到继续爱她吗?
当过去的记忆全无,连身边的人和成长环境都被改变,你凭什么这么肯定她不会性格大变,成为一个截然不同的人呢?
到那时你真的还能继续爱她吗,你真的完全不介意吗?
当时的凌柒想都没想就说她完全不在乎,只要小槿平安健康地回到她身边,变成什么样都可以,她什么都能接受。
而此刻,凌柒双手仍环抱着安槿的腰,刚才那番话在耳旁不断回响,久久不散。若是此刻应白藏站在她身旁,凌柒定会毫不犹豫地告诉她——
哪怕环境改变,哪怕记忆都失去,我仍然是那样的确信,那灵魂深处的底色就是我爱了上千年的人。
从来就不曾变。
……
凌柒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寝宫的。
只记得好几只酒壶东倒西歪,而那渔歌子的醇香还在。零碎的记忆里,所有眼泪和话语都变得模糊不清,她连自己说过什么都忘了。
再醒来时,凌柒已躺在了自己寝宫的床榻上,外头的天刚蒙蒙亮,窸窣的交谈声在殿外响起,可她却并没有宿醉后的头疼欲裂。
难道喝酒的片段也是假的?
正疑惑时,目光忽地落在床边凳子上那个空碗上。白色的瓷碗里有一个小勺,里面的醒酒汤留了个底,还没喝完。
凌柒先是一怔,随即会心一笑。
眼前仿佛浮现出某人手忙脚乱地熬解酒汤,想尽办法给睡着的自己喂下去的模样。
“怎么还是这么不愿意洗碗……”
她无奈地摇摇头,掀开被子下床,却在经过桌案时不经意间扫了眼自己之前的画,随后僵在原地。
那张未完成的画作上,并肩而立的两棵小树旁,如今多了一行略显稚嫩的笔迹。墨色犹新。
和她刚从溯游花幻境里出来后,匆匆题下的那半句诗连在了一起,变成一句:
人生若只如初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添酒回灯重开宴啊。
凌柒闭上双眼。她仍然能感受到胸口剧烈的起伏,和睫毛控制不住的颤抖。
仿佛一个人在雾中走了很久很久,靠着过往的那些甜才勉强撑到了今天,却不知前面的路究竟还有多远。
而有人就像一阵风一般,在幼时强行闯进了她的地盘,一别经年又突然回来,不由分说地把她眼前那片云雾吹散。
于是拨云见日、天地澄明。
凌柒不由低笑出声。
她忽然意识到,光是这两天笑的次数,就比过去八百年加起来还要多了。
双手小心地托起画卷,凌柒左右端详片刻,最后将它悬挂在了软塌上方的墙壁处。软塌在桌案的侧边,正对床前。
桌上的通讯器闪了好几下,熟悉的名字亮了又亮,但凌柒满眼都是刚刚挂上墙的画,压根就没看到。
凌柒对着墙上那幅画出神了许久,等到终于走到安槿的寝殿时,却意外得知她早已出门的消息。
“安槿临走前似乎提过……是和廖欢一同去九央宫了。” 抱着厚厚一叠资料的付辛站在殿门口,努力回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