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让里头的方丈大动干戈、迎来送往,法事结束,方清悬从庙里出来的时候,走的是小门。
他来去匆匆,走完一遭,洁净的西装上就沾了点檀香气味。
手里捏了一纸签文,翻来覆去地看。
直到不得不往前看路,他随手团了团,把签塞进兜里。
几名随从紧紧跟上,护送的护送,开门的开门。
扑落肩上一点灰烬,方清悬就听见陈勉迫不及待来说公事:“明晚有个饭局,林小姐说请您务必到场,有正事要谈。”
好一个正事,方清悬说:“假公济私的戏,她倒是演不够。”
他往山下走,一边从容地吩咐着:“找个托词推了,委婉一点。”
委婉二字让陈勉生出点八卦嫌疑,他憋了点笑:“方总还是怜香惜玉。”
他折首,坐进已经敞开的车门里:“我是怕生出事端。”
方清悬一向以和为贵,不必为这点事跟林家闹不愉快。
陈勉开着车:“昨天老太太还提这事儿,说这两年您升了职,工作劳碌,只怕生活上的琐事料理不到位,正缺个贤内助,眼看着也快三十了。”
方清悬闭了眼休息,不以为然地回答:“我不缺什么贤内助,她一个堂堂大小姐,也不是生来给男人做左膀右臂的,这是什么话?”
陈勉被讲得红了脸。
“她迂腐,你就跟着奉承。”方清悬又睁了眼看他,讥诮道,“你要是跟老太太齐心,赶明儿我就换个人来做事。”
陈勉说:“嗐,我就是一传话的,老太太哪儿轮得到我奉承。”
方清悬往后一靠,没跟他计较。
林家的亲事想是难以推脱,正惹得他心情郁郁。
连累一些来吹耳旁风的人,都得在方清悬的脸色之下惶惶不已。
陈勉开了段路,才想起来问:“回西山?”
方清悬正应了声,少顷想到什么,又问:“今儿周几来着?”
“周六了。”
他思索着:“去绮园。”
祝恩慈的国画课结束,又是一个和煦慵懒的下午过去。
她平常来这儿只进出书房,也很少碰到老太太他们,偶尔打个照面。
萍姨倒是忙进忙出,对她很周到。
到点下课,就来问祝姑娘:“饿了吧?厨子做了些下午茶,是给您准备的,在厢房。”
蒋羽正无聊地趴桌上,将蘸了墨汁的毛笔往水里搅和:“没有我的?”
“你嘴巴那么挑,能有几口你爱吃的?”
萍姨见颜料摊了一桌,过去帮她收拾桌子。
祝恩慈讲了告辞,就往外头走。
厢房靠正门,她踩着汀步石过去,这才想起,萍姨刚才说哪间厢房来着?
东还是西?
左边眺一眺,唯独西边的门开着。
祝恩慈进去的时候,屋里挺沉寂的,四下都是书架,像是个待客的茶室。
这儿没什么糕点香气,只有股淡淡的檀香味道融进她的鼻息。
一点儿也不像厨房。
她想是走错了路,正要转身离开,却见墙角处一只五颜六色的鹦鹉,站在鸟笼中。
祝恩慈对鹦鹉没什么兴趣,但这只雀儿长得太标致,身上的颜色明快,赤红的身子,斑斓的羽翼实在夺目。
一看就很名贵。
祝恩慈也不是刻意驻足,只因为那鸟儿在瞅着她。
顿时觉得有些可爱,她往前走了两步。
屋里四下都是书架,挡了她的视线,往里走的时候,没成想角落里坐了个人。
鸟笼在东边角,他坐西边角。
方清悬姿态悠游,闭眼寻清净的模样。
男人叠腿,在金丝楠木的椅子上坐着,西装还穿在身上,大概刚从繁忙的公务里抽身。
屋里很静,她不确定他是不是睡着了。
很快,男人在她的注视里睁了眼。
背后是一扇古色古香的窗格,长夜已至,他被拢进一片浑浑的月影。
方清悬没料到她这个点还在这儿,短暂的好奇过后,深邃双眼又恢复平静。
跟他对上眼,祝恩慈低头:“抱歉。”
休息的时间长了些,他出声的嗓音都微微喑哑:“抱什么歉。”
“打扰您休息。”她手里抱了两本书,是狭窄的单肩包里塞不下的。
祝恩慈也站在月色微光里,头发低低拢在脑后,额前发丝松弛地垂落,杏色的罩衫衬她清瘦的脸。
方清悬捕捉到那个您字:“几天不见,这么生疏。”
明明一个月有余,哪里是几天?
祝恩慈看着他,纠正:“好多天了。”
方清悬压根儿没带回忆,随口应了句:“是吗。”
他坐在那儿,看着她裙裾飘飘的清冷模样,女孩的双眸像是秋叶的形状,冷而脆弱,待人接物总显得克制。
他说:“还能让您记住是我的荣幸。”
祝恩慈戳穿他的故意戏弄:“方老师这么装腔作势地说话,是为了揶揄我吗?”
他振振有词:“是回敬。”
祝恩慈扯了扯嘴角,不太像个笑,看起来倒是嗔了一句:“无聊。”
她讲完,回头要往门口去。
见她要恼不恼的样子,他惭愧地一笑:“对不住,又犯浑了。”
祝恩慈说:“也不用这么一本正经,显得我特别小气。”
她慢慢地走,离他的座位又远了些,却听见身后人轻轻地吐出两个字:“真累。”
方清悬松了下领带,没往前拦她,但似乎话里又有话。
祝恩慈礼貌地说:“那我先走一步,再见。”
方清悬想笑:“宽慰的话也不说一两句,就急着要走,你究竟是懂尊师重道还是不懂?”
这事还得归咎于、她非得喊他方老师。
她说:“我是真的怕打扰你。”
方清悬静了静,怕她真跨出了门槛,接着有点儿没话找话的意思了:“书我看看。”
他抬了手要接,她不递过去就不懂事了。
“怎么想到学这个专业?”方清悬翻了几页她的《材料力学》,并不过心地看着她的笔记。
祝恩慈说:“就像古人羡慕鸟能飞,小时候抬头看到飞机我就会想,把我也带走吧。”
说到这个,方清悬想起一些旧事:“你那班主任我记得,说你文科成绩不错,选文的话,成绩可能更稳些。”
她说:“他也这么和我说,还说女孩子不适合学理科,其实呢,是因为理科重点班讲题速度太快,怕我跟不上,因此成绩下滑,影响学校的升学率。”
方清悬问:“怎么没依了他?”
“我说,可是我是花木兰啊。”
祝恩慈说到这儿,看着他笑了一笑。
她不常笑,嘴角带那么一点弧度,就让窗外冷寂的月色都变暖了些。
后面这一句,与其说讲给她听,更像是一番自我的宣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我是一定要飞的。”
她的话音就这般笃实地落了地。
方清悬看着她倔强而克制的眼睛,想起那花木兰的典故,过了会儿问:“邮票还在?”
她说:“随身携带。”
他的表情似乎感到意外。
“藏哪儿了?”
祝恩慈恶作剧似的说:“你猜猜。”
方清悬便真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男人仍然靠在那椅子上,用手指支着下颌,看起来闲适,又不免生出令旁人拘谨的上位者姿态。
没有打量,没有挪眼分毫,他就那么看着她的眼睛。
他看人的时候,遑论什么姿态,都格外的迷人又优雅,这样的直白坦荡,将她搞怪作弄人的定力都给看没了。
祝恩慈的心脏在鼓动,在热烈。
连带着身上的血管都膨胀。
此时此刻,她在一个不该肖想的人面前,也不知好歹地渴望了许多。
等祝恩慈的身上让他盯红了几处,方清悬收了视线,分明看也看完了,大概想也想完了,才端正了君子风范,极淡一笑说:“不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