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集浅浅的三年,让他早不太记得那女学生的相貌。
直到她重新现身,来到绮园,褪去未成年时期的青涩姿态,端端正正的模样,好让人恭敬地喊声“祝小姐”了。
“祝小姐”和大多数不爱听戏的人一样,歪着脑袋,不知道意识飘到哪里的九霄云外去了。
只有老太太兴致仍然高,跟着台上演员的唱词一起哼唱着。
方清悬坐在她旁边的太师椅上,肩膀上多了点重量。
他一点不恼,饶有兴趣地挂点笑在嘴角,想她几时才能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他身上。
直到一只蝴蝶悄然飞来,往她那边的耳廓一停。
祝恩慈还在梦里,当做是什么蚊虫,一皱眉,下意识就要抬手去拍。
他怕伤到蝴蝶,紧急捉了她的手,在她睁眼一瞬,两人的手贴在一起,骨节碰撞。
祝恩慈迟钝了三秒钟,紧急撤开,蝴蝶也飞了,将她耳梢都扇红了半寸。
他也慢慢放了手:“是蝴蝶。”
她仓促地撩一下头发,还算镇定地接了话:“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
方清悬低眸看她一眼,因为挨着坐,距离很近,他声音低到都有些模糊:“在等我?”
男人低垂的眼睛和她之间的距离近得前所未有。
祝恩慈上瞥一眼,心乱了一个瞬息,有些不受控制地为之动容。
沉稳成熟的男人,面容之下又有些疏淡如霜雪的气质,手竟是暖的。
她尚没有想好怎么接话,他好整以暇地说下去:“大老远请来的戏班子,都是名角儿,不好伺候,我得看着打点。”
她缓过劲来,平静地说了场面话:“方先生还是妥当。”
那红楼画阁,光影流转在他半张脸上,方清悬又道:“顺便看一看,有没有人被我们家的小孩刁难。”
他意有所指的一句话,是为那天泳池边,她说蒋羽有个性的事。
祝恩慈有些不好意思回忆,说:“我那天喝多了点,讲的话不懂事,你不要往心里去。”
方清悬看着她,道:“晚了,已经往心里去了。”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骨节分明的长指捻着杯盏,没什么头绪地拨转把玩着。
祝恩慈也拿起自己的盛了茶水的杯子,学着他的手,转来转去,好似无奈:“那我能怎么办?”
方清悬不答反笑。
一低眸,见她斜斜的杯口淌出水来,杯子被急忙放正。
帕子被覆在她的手上,水没那么热了,热的是手和手的温度。
短短片刻,二次碰到一起。
她这回也没急着躲,几秒的时间显得漫长。
方清悬就将帕子垫在她手背上,贴着骨节轻轻一擦,水就被洇走了大半。
“就这么不当心。”他揶揄着,看向她,这回没有蝴蝶,那纤白的耳根子也灼烧了起来。
祝恩慈气馁一般,将他帕子接过去,自己好好再擦。
她回到刚才的话题:“你放心,这儿没有人刁难我。”
“没有就好,”方清悬自嘲一般说,“就怕绮园勾心斗角,人心不古,连累我在你心里印象都变差了。”
祝恩慈问道:“我的印象有什么重要?”
他话里的意思和他的眼神一样很深,也有几分道理:“全看我在不在意。”
在意的就重要。
不在意的,旁人就是觉得他十恶不赦,他也不放心里。
说到这儿,台上演出退了,男人起了身,留她漫漫思考。
祝恩慈迟缓地跟上。
方清悬领她去后院,又亲力亲为地陪她谈后面薪资,课程相关。
行至半路,他忽然想到什么:“上回那感谢信,既然写那么官方,又何必叮嘱我一定要看?”
祝恩慈轻声:“哪里官方?明明全是心意。”
他笑看她一眼,没再点破什么。
满眼纵容的样子:你说心意就心意吧。
有方清悬在,绮园里的确没人敢刁难她。
这天谈的一切都很顺利。
所有人都会看他眼色,唯独童言无忌的蒋羽。
但好在蒋羽性情显露,又是真的喜欢祝恩慈。
回到学校,躺在床上很久,祝恩慈觉得被水浇的那一块还在隐隐发烫。
明明那水温挺凉的,被他碰那么一下,怕是涂膏药都不管用。
他说到那感谢信,又让她想起什么。
祝恩慈趁宿舍同学都睡着,她爬下床,到下铺的书堆里翻到一个文件夹,取出尘封的一沓明信片。
明信片的主题,是国际大都市的地标建筑。
纽约,曼哈顿,波士顿。
伦敦,东京,新加坡,巴黎。
之前给他的感谢信,他数落得也没错,字里行间的确官方。
“如果没有您的帮助,就没有今天的我”——之类的话写得过于浮夸,简直就是感动中国的颁奖词。
也不知道方清悬看了会觉得怎么好笑。
祝恩慈翻到真正藏着心里话的信笺,读着三年以来,她行笔的角角落落。
高一那年。
方老师:
期末的成绩出来了。
我不是很想说感谢你的栽培这样的话。
可是看到满意分数的瞬间,我第一个想要分享喜悦的人是你。
或许你已经把我忘了,我只不过是你停留的一站。
但你对我而言,是如此的重要。
高二那年。
方老师:
妈妈的病在好转,我陪她去了几趟寺庙,她从前也不信这一些,可是人在走投无路的苦难里,大概只能向神佛寻求解药了。
春天了,后面的山上长了很多竹子,我经常盯着他们欣赏。
我喜欢竹子,它是最接近君子的隐喻。
我前几天还梦见了你,说来奇怪,我对人的记性很差,可是我到现在都记得你的样子,这或许就是他们说的投缘吧?
我也清楚地记得你说过,我们还会再相遇。
高三那年。
方老师:
临近高考,心情却越来越平静。
有的时候在跑操,我会想象北京的学校,那里的操场应该不会长草吧,教室的墙上应该不会有修补不好的裂痕吧?
不知道北京的春天是什么样呢?
一定是琳琅满目的,让我目不暇接。
我时常在旁人身上寻找你的影子,这都快成了我的执念。
可是他们比起你,都太过参差不齐。
太不一样了,我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
我只好真的把你当做一阵风。
或者一根傲寒的竹子吧。
我最喜欢的竹子。
……
读完几张几封内容,祝恩慈抽出一张新的。
明信片上的摄影风光是北京的颐和园。
她翻到背面,在昏黄的灯影下郑重地落笔。
方老师:
又见面了,北京和我想象得差不多,但也有不同。
一样的雍容华贵。
不一样的,原来这儿也会有货架逼仄的副食店,也会有错落的山,也会有尘土飞扬的车道。
原来校园的宿舍也会因为年代久远而破败狭小。
原来地铁也陈旧。
它还干燥、严寒,有许多许多让我不适应的地方。
然而再多的不适应都不会让我厌烦它。
一想到它是你的故乡,北京就会像一位老朋友一样,令我倍感亲切、温暖。
我很高兴,在我憧憬的未来里再次见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