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炉里的红罗炭正好燃尽,青烟散去,眸中的景致便更清晰了。
宫女抱着一堆炭来换,岁岁摆了摆手,宫女又退下了。
岁岁:“倒是不逊色于平华二十四年那场雪。”
梁与述把玩着手上那支已落了漆色的箭羽,笑道:“尘事如雪,你越想扫清时,反易适得其反,徒扫出一地污了的雪水。”
他的指腹下移,落在箭羽正中隔的位置上,所对应的时辰恰好是正午。
“算算时辰,长语该来了。”
话音落下,谢恨远提着小步行来。
“禀主子,苏主事来了。”
朝廷要议事,岁岁不便旁听,正要起身欲行,梁与述却道:“别,坐着一起听听。”
言罢便传了苏长语进来。
这会儿已不必再行旧礼,苏长语进来后只是问了声安,便呈上手中账册。
“微臣启禀陛下,这是户部今年收上来的税银账册,还请陛下过目。”
梁与述瞥了眼账册,并不去接,谢恨远见状抬手要接,却被梁与述乜了眼,遂再不敢有动作。
“以往都是常断栖来呈账册,怎么今儿是你来了?”
苏长语答道:“回陛下的话,今年的账册常大人和任大人都不敢呈。”
梁与述的眉目里浮起笑意,似欣赏,又似玩味,这般纷杂着搅和在一起,总叫人辨不清。
“放着吧。”
苏长语不禁蹙起眉,抬目循向梁与述。
“陛下不看一眼么?”
谢恨远这才敢把账册接了过来,趁着梁与述还未显怒意,连忙接过话道:“陛下什么时候看那是陛下的事,既然账册已经送到,苏主事请回吧。”
岁岁扫了一眼揣在谢恨远手中的账册,抿了抿唇,心底涟漪激荡,到底是没言语,复起身与苏长语一道出了殿。
这会子没落雪了,可宫道上已覆了层厚白。
才一落足,雪沫子就淹了鞋履半厘深,再抬脚时沾在鞋面上的雪化成了水,浸得足尖僵寒。
苏长语道:“何苦陪我淋这场雪呢?”
恍惚间有一粒雪星落在岁岁睫上,她没眨眼,只叫人觉得眸子清亮,分不清到底是映的雪光,还是眸底长明的灯火。
“是我铺的路,是我选的道,雪来了,也该由我撑起这把伞。”
来时携的那把伞被岁岁撑开,她递至苏长语手中。
“户部的事不必一个人扛着,尽管放手去做,自有我来承责。”
苏长语仍是担忧,“可你……”
岁岁不闻,转身上了楼台。
鼓鼓北风狂涌,卷起二人的衣摆,隔着凛冽呼啸的风雪,岁岁泛起轻松的笑意,只道:“去吧,我想在这里再赏一会儿雪。”
苏长语拄着伞静默了良久,直至岁岁登上楼台,他遥遥望去时仅依稀见得一道清绝的身影。
他不再言语,只放下手中伞,朝着楼台上那道身影深深一揖。
这是个见官见贵毋须再行繁礼的朝代,于是繁旧的礼制便显得愈加弥足可贵,愈值得敬给那些值得受此礼的人。
苏长语执伞再一次出宫,这次的步调沉稳有力。
岁岁坐于楼台下,凛冽的风刮得耳廓通红。
她今日未着披氅,还是素淡的袄裙,光洁的脖颈露在外头,仿佛一截凌霜的傲树。
有宫人贴心来问要不要拿披氅,岁岁摇了摇头,却吩咐拿笔墨纸砚来。
她在纸上写“道”,写狷狂如草的“道”,写圆润世故的“道”,写变幻万千的“道”。
一张张,一页页,这薄似蝉翼的宣纸上怎么也承不住她心中那个道。
直到所有宣纸写尽,岁岁弃了笔,靠在漆红雕柱上。
她想起了先帝留下的那封信,她一直揣守于袖中。
此刻大雪压城,何不似先帝所言,恰如身堕迷雾,迷惘无解。
岁岁拆开封信的火漆,将信笺扯了出来。
上头只写了一个字——“缓”。
这个满是迂折撇捺的字,竟瞬间如一段线头,轻轻一扯,扯开了所有线结。
人缓则安,事缓则圆。
她太急了,急于冲破封建礼教的枷锁,急于让百姓们都接受这场变革。
历史上所有进步都始于变革。
可这样的变革在史书上要以一个接一个的年份变迁而成,而非朝夕之间。
她此刻神思愈是清醒分明,身体却愈似酣醉般醉卧在亭台楼阁间。
北风卷地,吹散了亭几上的宣纸。
纸页漫天纷飞于红瓦宫墙下,宫人们抬起头,惊疑道:“落雪了吗?”
“不是雪,是……道?”
接着才是零星的雪沫子落下来,随后变成漫天的鹅毛大雪,下得这样痛痛快快,酣畅淋漓。
月上楼阁,尘雪如萤。
恍惚有把伞置于岁岁身间,风雪再吹不进楼阁了。
她睁开眼,惺忪间才惊觉不是伞,是来人温热的手掌遮在她的头顶。
细密的白雪落在江休言的肩头,他垂下身,轻声道:“我想一直为你挡雪。”
岁岁忽而欺上身,环过江休言的脖。
微凉的唇覆在他的唇上,唇间一粒白雪消融,竟恍惚尝出了甘甜之味,至两首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