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入季承宁眼中,就是崔杳又怒又屈辱,连气都喘不匀了。
车终于停下。
崔杳好像忍到了极致,朝季承宁快速见了一礼,跳下马车快步离去。
季承宁:“……”
啊啊啊啊啊啊!
他步履虚浮地回到房中,持正和怀德欣喜地迎上来,却见到自家世子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
“世子,怎么了?”
季承宁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去取些伤药来,要能上唇的,不惜花费,一切皆要最好,给崔姑娘送去。”
这又是怎么了?
持正心中疑虑,却不敢多问,忙领命而去。
入夜,季承宁辗转反侧,不得安宁。
帘栊轻动。
季承宁猛地坐起,惊喜地唤道:“阿洛。”
果不其然,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床边此刻立着个修长的身影。
青年人脸板得像块棺材,撞上季承宁热切的目光后,唇角才很轻地扬了扬。
“公子。”
季承宁急道:“怎么样?”
崔氏世世代代居青萍,距京城不远,一来一回用不了两日。
算算时间,阿洛该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阿洛道:“奴奉世子的命去打听过了,”他取来衣桁上的披风,给半个身子都立在外头的季承宁披上,“青萍崔氏的确有位崔五姑娘,六年前,其父母外出行商时亡于流寇之手,连带着崔家几十个忠心耿耿的家仆,都被枭首。”
季承宁呼吸一滞,“然后呢?”
“崔五之前深居简出,只是家业偌大,又无可信之人,只得出门主事。据当地人说,其打理自家生意,迎来送往,极有章法。”
季承宁急急道:“他们有没有说过,这位崔五姑娘是什么模样?”
“奴问过几个原本受雇于崔五的伙计,他们皆说,东家生得极好,就是身上气韵太冷,叫人不敢细看,而且,”他点了点自己的眼角,“此处有颗小痣。”
年纪、家世、样貌皆对得上。
季承宁心绪难言。
更何况,崔杳先去见了他婶母和二叔,亲姑姑会认不出自己的侄女吗?
就算认不出,可倘若崔杳心怀不轨,他二叔定然也会发现。
崔杳比他小两个月,今年也不过才十八岁而已。
他少年时父母双双亡故,无可依仗之人,同族皆虎视眈眈地觊觎孤女的财产,他行事稳妥持重,然性格绵中藏针,皆是为了不受人欺负。
季承宁倒在床榻上,拿狠狠枕头按住脸。
阿洛立在床边,犹豫片刻,他伸出手,轻轻拍了下季承宁的肩膀,“公子?”
青年滚烫的掌心温度让季承宁恢复了点理智。
季承宁扯下枕头,“阿洛,本世子仗势欺人了。”
阿洛不假思索道:“他们活该。”
季承宁一怔,忽地想到阿洛这话的来由,哭笑不得。
他小时季承安伙同几个混账说带他出去玩,季承宁当时才六岁,乐颠颠地同哥哥们去了。
然后,季承安将他骗到城外破庙,关了两天一夜。
那破庙荒废多年,本就聚集了群乞丐,又因地处偏僻,偶也有流民、大盗躲到此处,藏污纳垢。
幸而佛像背后有个被掏空的洞,他蜷缩一直在里头不敢出声,才没被人牙子掳走。
事后季承安被他爹不得已吊起来打,他娘哭着说再打就出人命了,求小侯爷高抬贵手。
求了半晌不见结果,女子乞求的话也含着怨气——“求小侯爷积德,莫要再仗势欺人了!”
季承宁倏地抬眼。
他那时还不懂何为愤怒,只觉满口银牙都发颤,他狠狠咬了下牙,居然笑了出来,“活该。”
阿洛当时就站在他旁边,眼睛死死地盯着季承安,像头被激怒的小狼。
像季承安这种人,就算打死一百个他也不心疼,但……平心而论,崔杳的确不曾对不住他,这两日都是他主动去招惹崔杳。
季承宁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那不一样。”
明日,他该去给崔杳赔礼道歉。
可事已至此,崔杳不会想见他,他过去反而徒增崔杳反感。
季承宁眉头紧锁,正思量着,忽地灵光一闪。
他急急下床。
小侯爷身姿灵活得像一尾游鱼,阿洛又不敢真捉他,过去拦,果不其然地扑了个空。
“公子?”
灯火盏盏亮起。
季承宁扬声道:“备车,本世子要出去。”
阿洛惊道:“这个时辰?”
季承宁颔首。
……
别苑内。
今日阳光正好,崔杳命人抬了书箱,自己一卷一卷地取出来,小心翼翼地翻开晒。
经此一事,季承宁委实消停了好几日。
小侯爷性情不定,一阵风似的,今天还兴致盎然,过段时日就毫不犹豫地丢开手了。
贵人多忘。
崔杳神色平静地放下一卷书,正要再拿一册,却听婢女快步过去,将院门打开,同人低低说了几句话,而后捧着东西过来。
“姑娘,”婢女道:“小侯爷给您送了些礼物。”
崔杳拿书的手也不停,朝婢女微微笑道:“找个妥当地方放好,莫要辜负了世子一片心意。”
婢女犹豫了下,“姑娘,来送东西的小厮说里面有一样礼物,世子特意交代过,说请您抄完了,再给他送回去。”
崔杳幅度很轻地皱了下眉。
他想说既然如此,过两日后就原封不动地给世子送回去。
只别苑中多为侯府下人,他不愿节外生枝,就示意婢女放下。
他摆好书,上前两步,漫不经心地掀开盒子。
宝光粲然。
礼盒内极精心地摆着文房四宝,暖玉杆紫毫笔、据说颜色千年不褪的徽宁墨、仿五帝制的黄玉砚、还有触感细腻,抚之恍若人肌肤的澄阳纸。
显然是季承宁的“赔礼”。
这份礼物厚重至极,只单拿出来一样,就价值连城。
更何况,这次的礼物与上次还不同,上次不过是虚应场面,这次,却是投崔杳所好。
崔杳轻笑了声,眸中却一片漠然。
他正欲移开视线。
却在下一刻,落到那泛黄的书卷时忽地顿住。
是……
是,那世间仅此一册,李学正视之若宝,绝不肯示人的清乐堂第九卷。
便是如侯府这样的泼天之贵,想要从素有清名最软硬不吃的李闻声手中拿到这卷书都极困难,更何况是季承宁去取,更,难于登天。
崔杳眸光几度翻涌。
三日前他见季承宁浑不在意地在车上假寐,以为季承宁并未留心许多。
却不想,有关自己的件件事皆落入季承宁眼中。
崔杳慢条斯理地抬手,屈指,落到唇边。
那里又开始痛痒。
如蚁钻骨。
自他来时,季承宁便针对他,试探他,可又将他的事情都放在心上,细致万分。
崔杳的神情变幻莫测。
而后,狠狠刮开才结薄痂的伤口。
针刺般的疼痛登时袭来,痒意瞬间被盖过住。
季承宁到底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