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盛台的水精帘卷着龙涎香,那股子带着海腥的味道让萧祁瑾心里毛毛躁躁的,但他此刻得坐着——盛宴散尽,各宫献赋,这是向来的规矩。
这时候他就羡慕陆寻英,年方二十二岁的文安侯穿了一身抹金的白衣,越发显得舜华举世无双,是京中第一流的美男子,此人正百无聊赖地用单手撑着下巴,另一手持描金纸扇,小动作很多——食指拨弄着上头一个翠玉小坠。看见萧祁瑾透过帘子看他,眉眼弯弯地朝他笑。一时间满室烛光都被晕亮。
萧祁瑾抬头看天子,天子波澜不惊,他看自己的准岳父,中书令李寂,老头装聋作哑,明摆着是要他自己去度这鬼门关。
二十四扇云母屏风,就这么将春宴隔成阴阳两界。
"三哥,你这《贺圣赋》起得妙极。"太子萧祁珏忽然倾身过来,指尖点着他稿上"凤栖梧桐"一句,声音带着些儿童柔软,却把萧祁瑾听了一激灵,他哆嗦一下手一歪,半滴墨水印上案头凝霜贡纸,墨汁在"圣寿无疆"四字上晕开蛛网,又顺着紫檀案纹向他袖口爬去。
他看向自己这个年幼的弟弟,不过六岁,眉眼活脱脱稚气未开,却已有他母亲形状,因此他什么也没说,按照自己的一贯举止,将他身体摆正坐好。
“正坐,莫忘了太傅教你规矩。”
那孩子好大不情愿地扭了扭,“三哥,三哥,如此无趣。”萧祁瑾不答,他听见明德皇帝叫他的名字。
"元瑜。"
萧祁瑾眉眼低垂,掩尽眼中神色,“儿臣在。”
一点橘皮碎屑粘在明德皇帝的胡须上,在雪白的须发顶上格外趁眼,但无人敢于指出。萧祁瑾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朕记得你开蒙时作过《橘赋》,今日不妨与太子同题共赋。"
老宦官适时捧来两方砚台,萧祁瑾单是看见砚台,不及看韵谱,瞳孔便放大了——他怎能认不出,太子的澄泥砚刻着飞龙,他的却是龟钮残砚。
那分明是七年前五皇子坠马前用的旧物,那是萧祁瑾嫡亲弟弟,比他小好些,坠马身亡时尚未满十岁。
今日旧物重提……父皇在敲打他。他盯着那方砚台,血好似冻成冰碴,寸寸流过他血脉之中,让他一动也动弹不得。他转动僵死的脖颈看向娴贵妃,她以团扇掩口轻笑。
“太子刚刚开蒙,还年幼呢,文才怎能跟三皇子相提并论。”
萧祁瑾没法下笔,他知道木秀于林,特别是皇家之林,那么风必摧之,堂堂的皇宫院里容不下两根廊柱。
可他也不知道怎么藏拙——他开蒙受教之时,母亲还在六宫春风得意,他的词章也是太傅亲自指授,明德皇帝一字一句看过。
出彩是死,藏拙也是死,等死。萧祁瑾手心里的汗湿透了笔端那块小小的象牙雕。
冷不防一个白衣身影摇摇晃晃到他案前站定,一只修长漂亮的手按在他砚台旁,将明德皇帝的视线隔住。
陆寻英的朗笑声破开了死寂,这浪荡子不知何时溜到御前,襟口还沾着葡萄酒痕。
"陛下圣明,臣要告个小御状……”他眼尾沾些红色,抬眼看皇帝的时候漂亮至极。那一瞬间萧祁瑾似乎意识到,父皇为何独宠这位西北来的质子。
“英儿,说。”
“三殿下啊……少年时还能做橘颂,今日怕已忘了韵脚。他昨儿在醉仙楼还念叨,说见了枝江舞姬,可比那劳什子的酸文鲜活!”
他还边说边比划,腰间碧玉箫险些扫翻金盘,逗得四座人脸上都有忍俊不禁之色。
萧祁瑾被他吓得不轻,趁他靠过来在案下狠拧他大腿,陆寻英被拧疼了毫不客气地拍他手。
"胡闹!"皇帝摔了手里吃牛炙的银刀,语气严厉,目光却柔和下来。
"不过祁瑾若能将楚庭歌舞入赋,倒也别致。"
老宦官立刻乖觉地撤走《元明文选》,换了沓洒金笺铺在萧祁瑾面前,原先让他指尖发麻的那种寒冷似乎一并撤去,萧祁瑾活动手腕时,看见陆寻英借五分醉意倚在他案头,正冲他眨眼睛。
“写啊,三殿下,写得不好,天家可要罚酒。”
六宫献赋,按韵而成,乐工在一旁挑了只长调要奏,不妨被陆寻英一把抢了琵琶抱在怀里,倚坐白玉栏杆。
“陛下,臣受皇恩浩荡眷顾,如今……嗯,也该给陛下填些趣味。”
明德皇帝挥挥手,“英儿想弹便弹。”
“谢陛下。”陆寻英信手拨弄,“臣擅箫管,只是盛宴之上不免凄清,这琵琶倒不是最擅长。若说三州官中琵琶最长者,当属是昔年北地的小狼王姬暮云……”
他忽然咽下去不说,葡萄美酒,随手斟来灌下去一杯,殷红酒液顺着衣裳流下,指尖微动,拨出一曲峥峥的《风亭雪》,是盛宴之调,又有金铁之声,满座寂然。
曲毕,赋成。
太子赋成时,满座俱惊。二十八个"圣"字暗合星宿,十三处用典皆出东宫讲官前日所授。文学博士品鉴,竟都说不输许氏长子,京中文士领袖许华严十岁时所做。
再回头看,萧祁瑾的洒金笺却沾着酒渍,墨迹混着陆寻英不知道什么时候洒上去的葡萄汁,晕成暧昧的胭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