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去了哪里,连她自己都淡忘了。可是他却死死抓住,不声不响地记了四年。
“还有二十年八月十九那日,上朝之前我说要带你赴春云池南郊的马球会,你又因何失约?”
露执思索片刻,才小心道,“那日么……那日我是记得的,是婆母的老毛病又犯了,还有公爹要我理出当年几张铺面的流水账簿,我总归要先看顾着家里,失约……是我的过错,该当提早料理好的。”
谢屏继续道:“二十一年花灯节夜下游船,还有二十二年上巳节去枝光寺,你在我身边写祈愿符纸时,”他眼神中隐忍着猜忌和妒色,视线上移,盯紧眼前的女子,“那时,你到底写的是谁的名字。”
他记着那时她的目光虔诚,是愿她身边的夫君一生顺遂,还是愿她和她千里之外的旧情人能够破除险阻,再结良缘?
谢屏看出她眼神里的恳切,即便是恳切,也显得格外如履薄冰似的。
露执做宣毅侯府的正头夫人,六年里操持家务的确没出过一丝纰漏,侍奉双亲更是比寻常儿媳还要尽心竭力。
除了亏欠自己以外,她谁都对得起。
念及此,他察觉到长久以来身为受害者的底气竟在顷刻间消弭了大半。
原来他恨邱露执,不是恨她前世置自己于死地的狠毒,也不是恨她乌涂宣毅侯府的名声。
从头至尾,谢屏恨的不过是她对旁人的专情,恨她六年的客套疏离,更恨她作践自己的一颗真心。
可露执被迫嫁入侯府的那日,也曾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他,与他只是和衷共济,相敬如宾而已。
她的满腔情意一开始就付给了旁人,而从没有被她放在心上的自己,似乎才该被扣上插足之人的罪名。
谢屏心中酸涩异常,那个青陵公子哥说的最后一句话,乍然又回荡在他的耳边。
*
两人你答我应,又絮絮地谈了颇久,直到相顾无话。
马车一路行至偏远城郊,许久才找到邱穆一家下榻的客店。
谢屏搀着露执步下台阶,掀开珠帘,堪堪踏入正堂便觉酒气扑面而来,空气中混杂着汗液的酸臭,二楼则隐隐传来震天价的划拳叫喝之声。他皱了皱眉,径自拣了处偏僻之地,让露执先坐。
燕文珠把持家中钱财,从来都是走一步看三步,此时不比从前,思量着到了槐县不仅要打通各处人脉,若是再置办些房产和田地,眼下便不得不俭省。
谢屏也猜到了这一层,知道邱家如今窘迫,当下也不多言,只心里估摸着露执此刻饿着肚子,索性先在外头饭堂用些吃食,不管味道如何,且先将就着。
露执在厅堂坐了一会,不多时,便有小跑堂利索地端了热汤热菜上来,将面前榆木桌摆的满满当当。中间是一道郭记的莲花饼餤用三彩印花盘盛着,尚冒着热气;四周黄雀鲊、五香糕、杏酪粳米汤等一应时令小菜更是齐备。
最后一道是冰油玛瑙酥。谢屏还记着,那是露执从前最喜欢的点心。
到底地邻乡野,如此一个简陋的客店能做出来最好的东西,都被他点了一遍。
露执望着那碟玛瑙酥怔怔出神,过了会,方鼓起勇气道:“小侯爷坐下陪我吃一点吧。”
谢屏也自觉腹中空空,当下没有拒绝,一手撩了袍坐在她对面。
他身上几乎少有权贵子弟的纨绔习气,都城酒楼里几千两的山珍海味吃得,深巷陋室里三文钱一碗的豆粥也吃得。
四顾无言,谢屏眼神突的黯淡了一下,“你继续说,后来如何了?”
露执慢慢回想,“后来……后来都城派的人到了北疆,我阿弟没有活过那个冬天,第一个被绑上断头台的,就是他。”
“再后来邱氏全族七十八口,皆命丧北疆。”
他心下一惊,仍强装着哼了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露执没言语,他又继续道:“如此说来,我竟是阴差阳错替你报了灭族之仇,帮了你的忙。”
露执捧着米汤小口啜饮,嗯了一声。
他眼中坚冰一点点松动融化,“我只问一句,往后都不会再问。”
“你心里,当真没有旁人了吗?”
露执摇了摇头,木然道,“没有。”
谢屏始觉掌心微微发抖,一霎时,竟连周遭的喧闹声都听不真切。
他再度开口,声调出奇的镇定,“跟我回都城吧。”
“三书六聘,荣耀风光,我一样不少的给你。”
“区区妾室之位,小侯爷不必如此大张旗鼓。”露执有些不解地望向他。
他没有抬头,“不是妾室。”
露执呼吸一滞。
谢屏探箸夹了块玛瑙酥搁在她面前瓷盘里,隔着氤氲的热气,看见她先是不可置信,到后来,竟几欲落下泪来。
他该开心的,可脸上也挤不出一丝笑容,只是沉默了许久,方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谢屏叹了口气,又笑起来:“一直恨着也很累,蕴蕴。”
连他都认为自己是个太不精明的债主。居然想要跟背叛过他一次的人,再赌一个可期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