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粗厚的掌心猛地覆在唇上,宝音立时愣住。她双眼蹬圆,与屠苏四目相接,眼睛一眨,泪水顷刻挤出来,流到屠苏的手背。
屠苏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和唐突,忙撤回手,可手背的濡湿却留了下来。脑海中又浮现崔承戟的话,屠苏今生第一遭产生了异样的感觉。宝音似乎和从前不一样了,但又是没变的,眼睛还是那双眼睛,嘴巴还是那只嘴巴,大抵是他的心境变了。屠苏说不出这是什么感受,只是自胸腔腾地涌起一股冲动,想抱住宝音、和她一起痛哭的冲动。他委屈,也知道她委屈。
新伤未愈,一举一动似有游针牵引,稍稍提臂起身,便是好一阵刺痛。屠苏叹气,扭头重新趴回青布枕上。这遭闭眼,见到的却是那夜他拼死冲入火场救宝音的场面。她浑身由薄毯盖住,在他怀中奋力挣脱手脚,口中不停地尖叫。他急得焦心,却只能“啊、啊”地着急唤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屠苏感到臂膀处有人轻轻推了下。他转过去,宝音上齿咬着下唇,手中捧药碗:“我知道你恼我,可药总是要喝的。”
屠苏喉头滚了滚。
“就当是我赎罪罢。”宝音猛吸了下鼻子,把泪憋回去,将药勺递到屠苏嘴边。
屠苏没法子了,他从来都不曾恼过她的。他抿完勺中苦药,眉心蹙紧,下一瞬,口中却教人塞了颗甜丝丝的桂花糖。
宝音笑开:“还苦吗?”
屠苏难得的展颜,摇头。
宝音垂眸,嘴角含笑:“二叔知我最怕药苦,日后你喝药,也含颗桂花糖,就不苦了。”
只是那一声“二叔”又将屠苏拉回现实,崔承戟的告诫重新烙在他心头。屠苏敛了那一丝丝的笑,眸光重新黯淡下去。
宝音看出他的转变:“你怎么了?”
他没说话,而是从宝音手中夺过药碗,仰脖一饮而尽。空空的药碗掼在床沿,一颗棱角圆润的桂花糖在碗底四下哐当摇晃,晃了宝音带泪的眼。
自这日后,虽屠苏仍旧是不大理宝音,但宝音还是时时来看望他。三日后,贞杏歇好了身子,同绣条一起贴身伺候。白日里宝音读医书,贞杏和绣条就坐一旁做针线,到了用膳时分,三人常把膳摆到屠苏房里,监督他喝药、监督登旺给他换药。很快,贞杏、绣条和登旺也都熟起来,几乎日日要说笑玩乐。宝音便同贞、绣二人道:“屠苏恼我,我也不好常去看他。你们二人去,倒是合宜的。”
绣条皱眉不解:“他一个护卫,怎生还恼小姐了?”
宝音叹气:“前番他数次救我,他的伤、他的哑病都是为我的缘故。”
既是如此,绣条也无甚可说,午后她便同贞杏去了屠苏屋里,搬了条窄长的脚踏搁在屠苏床前,又叫上登旺,三人带着屠苏摸牌斗棋。宝音怕自己出现,惹得屠苏心里不痛快,只好站在屋外窗下,听屋内四人言笑晏晏,也才稍稍放下心。
宝音那本医书已看完泰半,其中脉络繁复,难以贯通。宝音便将不懂之处悉数记下,想着等崔承戟闲暇下来,再去问他。这么一等,就是半月之后,崔承戟终于忙完靖州的私铸铜钱案。
这日上午,崔承戟从前头衙门里销案回来,榕参等人已帮着将行李抬到马车上。那厢宝音屋中,主仆三人还在收拾残装。崔承戟单手挽了卷宗,风尘仆仆,甫一跨过门槛,便听见贞杏问:“小姐,这些书也带么?”
“当然。”宝音一把将书尽数塞进箱笼里,“我还没读完呢。”
崔承戟从她身后探头,箱笼中安静躺的,可不是他教人寻来的医书。这些日子他忙案子的事,没想到小姑娘竟真把此事作了真,到现在还未放弃。崔承戟眼疾手快拿起最上头那本,书页开合,其中密密麻麻的注红煞是惹眼。崔承戟越看眉心皱得越紧,不冷不淡地笑了声:“宝音还真是满心眼里都想学验尸。”
贞杏和绣条眼见崔承戟面色不大好的样子,忙福身告退,屋内只剩下崔氏叔侄。
宝音抽回医书,宝贝似的拢在怀里,轻轻搁回箱笼中。她冲崔承戟飞了飞眉毛,扬起笑:“是呀。初时读还觉得分外枯燥,读得多了也就还好了。”
崔承戟瘪嘴:“何苦吃这些罪。”
宝音正要驳他,院里响起榕平的声音:“大人呢?这匾额是绑那四驾大车后么?”
一时院中纳罕声四起,宝音跟随崔承戟步出房门,正见那只“雀音阁”的匾额由榕平等四人抬着,螃蟹似的往后门马车处移去。
宝音“咦”了一声:“雀音阁不是烧了么?”
“匾额还好好的。”崔承戟立在她身后,“这次正好一块带回去。”
“那雀音阁和一品堂呢?”
“卖了。”崔承戟举目感受穿堂风,“往后,我与宝音,怕是再不回来了。”
宝音顿时笑开,尾音藏不住的惊喜:“当真?”她忍不住欣赏这只匾额,目光追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