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又换了一次座位,他们之间的距离隔得更远了。有一次有个女生家里的红袖大丰收,带了好几个来学校,老师同学一人一块地发。大家都在吃的时候,二鱼在忙着赶作业,等到她刚吃上一口的时候,预备铃响了。她第一次吃红柚,红柚很甜,她喜欢吃甜的。她没忍住上课的时候偷偷掰了一块塞进嘴里,还没开始嚼,被老师寒着声音点起来:“你嘴里是什么?”
她嚼也不敢嚼,一张嘴,红袖掉了几颗到了桌面上:“……柚子。”全班都看了过来。
老师生气的脸藏在大镜框后面,像圣诞节临近商店橱窗里摆放的塑料苹果,这种辨认不清的怒意更令人害怕。班主任要她班会课的时候在全班面前检讨,身为班长怎么可以带头做这种扰乱课堂秩序的事。
她低着头磕磕巴巴检讨的时候,人生头一回体会到了羞耻这个词,后来她再也没在任何公开场合做过检讨。那天教室后面那一片的笑声格外刺耳,老师骂也骂不住,她不用抬头看也知道,那一片坐着莫正青。
一定要搞成这幅水火不相容的样子吗?
毕业典礼那一天,二鱼站在后门拿着自己带过来的劳动工具,他们班每学期自带劳动工具,扫帚啊水桶啊,放假了要自己拿回去。她抱着扫帚,看着莫正青近在咫尺的脸,几乎是想卑微地央求出声了,一定要搞成这幅水火不相容的样子吗?
他身后跟着一群好友,他指着他脑袋上伤口的位置问她:“诶你说,我头上这个伤口是怎么来的?”
她感受到了危机,那种心正在被撕扯的疼痛。她想她的脸一定白得像加了漂白剂的、粗制滥造的纸,白得连莫正青都看出来了,他们四目相对的时候,他很明显地怔了一下。
“二鱼!”
她恍惚地朝着声音的方向转过头去,白裙子的女孩站在盛夏里,黑长的头发因为她的动作在身后扬起风的弧度,她抓住了她的手,冰冰凉凉像是雪融化一样的手心。她们像逃离噩梦一样逃出教室。
她妈妈正在和老师说话。她们站在学校最大的那棵古榕树下,风一缕一缕地飘过来。妈妈转过头来时,看到她不动一动地面朝着某一处,几乎把自己刻成了雕塑一样地望着。妈妈问:“你在看什么?”她转过头,眼眶红红像小白兔:“没什么。”
直到覆盖着心灵的黑色情绪慢慢退散,她才有力气想点别的东西。想这是她在这所学校的最后一天,想她再也不会从那段从森林里蜿蜒而出的小道上走过,想即使她没有跟一个人说过,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下个学期一开学,班主任也会告诉他们这个消息。想她与莫正青的关系,最终居然是以这样一句话来收尾的。
——“我头上这个伤口是怎么来的?”
如果莫正青知道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了,他会后悔说出口吗?
她脸朝下把自己埋在被褥枕头里,妈妈以为她是因为要转学舍不得老师同学,摸了摸她的脑袋就走开了。她们家难得的平静。只要母女俩无话可说,她们家就会变得很平静。
其实她只是在回忆那时她在大榕树下看到的那个人,白裙子,黑长头发的她。听到门砰地一声响,家里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一骨碌爬起来,找出了她的日记本。
日记还停留在上一次写的内容,她的笔记后面没有再跟上新的东西。她伸手蹭了一下“哈哈”,像轻轻擦拭过一个人的眼尾,它们圆滚滚的大嘴像是随时要吐出泡泡。
她提笔,先认真地落下日期和天气,又认真地写:“今天那个人,是你吗?”
一个很漫长很无趣的暑假,因为转学,甚至连暑假作业也没有的暑假。她生命中最期待夜晚的暑假。每天她强迫自己早早入睡,第二天起来的第一件事是跳下床翻开日记,看有没有来自那个世界的回信,她心里的乌托邦。
“啊。”
她摸着这行字,铅笔过境在纸张上留下的凹痕也摸着她的指尖,只有一个字和一个句号的一行字,快乐地笑出声来。对方学会用句号了,一个句号划成一个圈,从头划到尾,从起点再划回起点,把所有的悲伤、又把所有的安慰划在里面。一种只有她和她心有灵犀的句号。
她偶尔能听到她的声音,在不经意间冒出来。看电视的时候,她满心满眼看着女主角在危急时刻蜕变化身,听到她在旁边嗤笑说“好蠢”;小男生远远过来与她搭讪,她感受到手腕处雪融化一样的触感,笑得让男生红了脸;跟小伙伴一起玩闹的时候,她看着堆好的城堡上一张无辜脸的小红旗,听到她说“为什么不把权力都握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