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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故剑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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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贺遭废黜的事情传到了尚冠里,虽然是意料之中,但病已与平君仍不免唏嘘。

毕竟这意味着臣权凌驾于君权之上,而这实非好事。大汉的江山,总是需要一个帝王来统治。

病已不由想,若真由他登基,必先稳住霍光才行。他突然就感同身受了先帝曾经内心的无奈以及刘贺现在的迫不及待,没有谁登上高位后还能视若无睹一个这样强势的臣子。

不同于以往时候与霍光的秉公交心,那时候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民,可以无所畏惧地被霍光的见地学识折服,甚至可以与他畅所欲言无话不谈,但从今往后,他们将存在事实上错综复杂的关系,不再是师徒,不止是君臣,而是权力相争的关系。

人心是会变的,病已自己也深刻体会了。

甚至在这一刻,他有一时的犹疑,想要准备步步为营的谋划,以对抗霍光给他带来的压力?也有一时的松软,觉得登上皇位并非好事,不如让霍光另择他人?这些未来死生一线的可能甚至开始让他迷惘,究竟怎么样才可以活出一个无愧于心的人生?

夜里,他同样难寐。

平君楼住他的胳膊,慵懒地在他臂上蹭了蹭。

“平君,吵到你了?”病已试探性小声地问。

“你睡不着么?”平君闭着眼,但整个身体更贴向了他一些:“在想皇位的事?”

“嗯。平君,你说我会不会像皇叔一样,变成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人?”

“当然不会的,你和他不一样。”

病已侧过身来搂着妻子:“哪里不一样?”

平君顿了顿,睁开了惺忪的睡眼,然后坦然说道:“他的人生太绝对太顺利,他没有考虑过世上纷扰的人心,所以自己的心也没有经受过淬炼,才容易被身外之人或物所影响,做不了自己。但你不一样,病已,你认得清内心,当然守得住本心。”

“我认得清内心么?”

“当然,你知自己是为什么活着。你可不是为了一句简单的重振帝王之威的口号。你为你逝去的亲人,为生长路上有恩有德于你的良师益友,为与你风雨同舟的我和奭儿,为你从郡抵狱,从掖庭,从长安九市走来的路,为你自己从没放弃反而愈发光亮的理想。”

平君搂住他:“大汉开国以来多少帝王都走过这条路,他们的光芒仍在照耀子孙们,你承天命而归,对自己多些信任吧。”

病已没想到在平君眼中他竟然如此可靠,而她这几句话说到他心坎里,几乎让他双眼发酸。

“可是我现在想到大将军就心慌,我多想让他把权力交出来,皇位似乎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坐上去的人就想要无上的权力。”

“那不是人之常情么?面对未知的会撕碎习惯的生活,人都会恐惧,但关键是你不会被这种恐惧支配,你其实更懂得怎样去战胜这种恐惧,怎样去拥有那种致命的权力。”

病已沉默了,他其实不知道自己懂不懂,只是为着平君这一份信任,他决心尽量去懂。

平君握着他的手紧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上:“跟着你心里的想法走,相信它。”

病已心中一恸,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相信自己的心,但他相信平君。最初最初的时候,他就是因为相信平君才随她溜出了掖庭,然后在沧池遇见了刘弗陵。

“我相信你。”他亲着妻子的手说。

“睡吧,说不定大将军改主意不立你了,你现在忧心这许多有何用,莫让这些扰了清梦才是。”

病已一把搂着她,把脸埋进她劲窝里闭上眼。

平君也由得他,翻了个身就去见周公。

皇位无主了几日,未央宫没有新的消息传出。

病已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焦急期盼与忐忑不安,他的心情平复下来,重新回归他日常平淡却温馨的生活当中。

刘奭喜欢对着他笑,是那种婴孩纯净无邪的笑容。刘奭有一张白净可爱的小脸蛋,还没长牙,毫无攻击性,而且几乎是全心全意依赖着他和平君。

平君也会感叹血缘关系的神奇,乳母虽然也与刘奭亲近,但她与病已在时,刘奭都会无意识靠近他们,也喜欢对着他们撒娇,缠着他们玩那些可以发出咚咚声响的玩具。

她以前不知道小生命是这样可爱的,刘奭的喜怒哀乐完全连着她的喜怒哀乐。

只是有天听许广汉说起幽居在掖庭的昌邑王,平君心里才想起这位故人。

她与病已心有愧疚,身为昌邑王在长安为数不多的老友,他们完全没有去关心这位在短短一个月内就经历登基、被废两次人生大事的朋友,只觉得这一切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们内心甚至期盼着他被废。

等到风浪过去,他们遵循自己的心,想去送上一点迟来的慰藉。于是平君征得上官萦阳同意后,回到了掖庭。

但刘贺比他们以为得要过得舒心,他的身侧有一位佳人,平君认出来,这女子是上官萦阳椒房殿的人。

刘贺也没有了当初在椒房殿与平君狭路相逢时的戾气,他敞着胸怀,接纳了平君以及她代为转达的病已的歉意。

“皇位不是个好座的位子。我居然曾经对你们两人心生歹意,你们也接受我的歉意么?”刘贺坦然地问。

平君喝了一口茶水,这才觉得他们与刘贺之间的隔阂确实消除了。

可就算隔阂消除了,也无法再回到过去心无旁骛的时光了。

而刘贺这回看到平君,感慨她多了身为人母的温柔稳重,也诚心怀着对她和病已百年好合的祝福,把为刘奭打造的金锁送给了平君:“等我儿子出生了,你们记得还礼啊!”

见到平君对他身侧的人有疑惑,他也主动解释:“你们不是说我□□宫闱么,我丢了皇位,好歹要讨个老婆。”

平君倏地一下脸红了。

刘贺继续说道:“她叫初月,是上官太后的宫女。当时她为了坐实我荒淫无道的名声来接近我,却也愿意在我落魄时来掖庭照顾我的起居,她说这样她的良心才过得去。怎么样,宫中也不全是自私的人吧?”

初月在旁懂事地说:“殿下不怪妾就好。”

刘贺对着她笑了笑,这笑虽然放荡不羁,却暗藏温柔,他一把牵起初月的手,转头问平君:“病已什么时候登基?”

平君摇了摇头,支支吾吾。

刘贺就自顾自说道:“等病已登基,他会放过我么?还是说要囚禁我,杀了我?”

平君面露惊愕,反问:“他怎么会?”

刘贺淡然一笑:“别让我回昌邑国了。”

平君更加诧异:“什么意思?”

“当年西楚霸王尚且知道无颜见江东父老,我丢了皇位,寒了旧人之心,还带了个如花美眷在侧,又怎好再回故地?留我一条命,封我去别处吧。”

平君无法应允,却对刘贺的言语感到震惊,她心中的病已,怎会成为刘贺担心的那样?她知道,绝对不会。

刘贺也不逼平君,只是在她临走时,多问了一句:“你相信病已么?”

平君毫无迟疑:“我当然信他。”

他们行过周礼,拜了天地。若非是最信赖的人,他们又怎么贴着心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做最亲密的事、说最坦诚的话呢?

“你也可以信他。”她继续道。

刘贺满意地点头:“那我要愿望成真了。”

很久没来掖庭,这里宫墙依旧。虽是换了一批又一批的人,但生存在这里的人,往往都会萌发出一些最真切的愿望,平君低身向刘贺告辞,心里再次期望,从掖庭出去的人都能拥有一个顺遂的人生。

……

再过了半月,未央宫中终于有旨意传到了尚冠里。

上官太后懿旨,着立孝武皇帝曾孙刘病已为新帝。

由张安世护旨,一副华贵的编舆等在病已的家门口,内侍宣完旨意,病已谢恩后甚至没与平君多交流一句,就随着张安世一同进了宫。

平君抱着刘奭看着那队车马远去的背影,心里很是为病已高兴,她举起刘奭的小手同他父亲挥别,在儿子耳边低语:“奭儿,祝福你阿翁吧,他终于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了。”

到车马消失在街拐角,平君却看见霍成君站立在不远处,她十指相交放于身前,略微尴尬地看着平君。

平君请她进了家门。

病已的家自然不如霍府那样威严气派。霍成君曾构想过几次在平君的管理下病已家邸的模样,果然如她所料,他们家就如平君这个人一样,小家碧玉温馨可人,让人心情舒畅,却始终难登大雅之堂。

可看见平君和刘奭肆无忌惮的笑,霍成君不得不承认,她只是对平君始终抱着门第之见,心生妒忌罢了。

这种温馨的生活,正是她求而不得的。

刘奭甚至会对她笑。霍成君暗想,婴孩到底是不懂,他面对的人究竟会藏着什么龌龊的心思。

“平君,你我当初都没想到病已能有今日吧?”霍成君开门见山地问。

上官太后的旨意才刚刚到达这里,霍成君能知晓,只能说明霍光早已知悉旨意的内容并在家中提起过。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平君点头。

“当日你说要做病已的妻子我无话可说,可若病已登基为帝,他的妻子就是大汉的皇后,立后非一人之决议可为,而是朝堂上下众议之果。”霍成君道。

她的语气像是一种挑衅与示威,她迫不及待地来告诉平君这一切,是为了让她知道,她成不了大汉的皇后。

上官萦阳便是例子,上官家一手促成了她的皇后之位,刘弗陵没得选。

今日病已的处境,比当年的刘弗陵更危险。

连刘奭似乎都感觉到她这话里的不怀好意,哇哇哭了起来。

不同于会思量、会容忍、会伪装的成人,婴孩的情绪变化十分直接。平君没顾上回霍成君的话,只哄着他,再唤了乳母来,将他带去哺乳。

她重新坐下,温和地看了霍成君一眼,怜惜地问:“成君,这些年,你有寻到真正爱慕的人么?”

霍成君怔住,她没想到时隔多年,她仍是被平君一句话问到失语。

许平君道:“立后之事,我知病已确有难处,但无论他怎样选择,我还是会遵守我的承诺,我不负他。”

平君知道,霍成君这样说,大概率是霍光及众大臣有意立她为后,可女子嫁与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何尝不是痛苦?或许她拥有了权力,便也会失去爱与被爱的权利。

霍成君没想到,自己本想来此盛气凌人一把,却反被平君觉得可怜。

不错,她其实早已忘了当年对病已初初心动的感觉,在被病已明确拒绝之后,她无谓为了他再留恋些什么。可她也没再对其他人动过心,她看不上向霍光提亲的王孙贵胄,到后来,她索性放弃了拥有爱的能力。

她成了霍光唯一没有出嫁的女儿,她觉得爱于权势面前不值一提。

“负不负谁不重要。”霍成君硬着心道:“重要的是,我将成为大汉的皇后。平君,我只是想和你提前分享这个消息。”

“所以,你是开心的吗?”

霍成君冷眼,觉得平君此问多此一举:“当然开心。”

“那便好。”平君的脸色说不上好看,但也没有霍成君想象中那种哀怨或恼怒,她将食案上那盘桂花糕往霍成君身边摆了摆,道:“吃块糕吧,刚新做的。”

霍成君不动,平君则自己动手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她惨笑一下,眉目中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你说的这件事我不是没有担忧过,今日你提起,我心情不好,只能吃点甜的聊以慰藉了。”

“你既然心情甚佳,我也不多留你了。成君,改日我去拜访你就是。”平君说着便起身准备送客。

虽然平君保留了风度,霍成君知道她内心一定备受打击。可看她这种反应,霍成君心里却并没有舒畅几分,她不得不承认,除了家世,她从各方面妒忌平君,但这种妒忌十分可悲。

世事无常,她们两人都要成为困于深宫的悲情女性,再不能像少时那样在长安演绎自己的故事。

霍成君心甘情愿走入朝堂的局,她自觉可以步上官萦阳的后尘,她守着自己的困境就好。可惜如今皇位上的那个人,永远不会视她为珍宝,她强行剥夺平君的喜乐,只留给自己更多的空虚。

她其实明白,她缺少的从不是权势,而是爱。

她宁可自己是因为还爱慕刘病已所以才想做这个皇后,可惜却不是。她甚至想要成全病已和平君的爱情来验证世道真情不灭的道理,可惜却不能。

她深深掩藏着自己的矛盾,只在平君合上家门之前说了一声好自为之。

……

深秋时节,凉风充斥肃杀之意,在病已离开尚冠里之后,他们这个家也显得寂寥了些许。

好在刘奭懂事,没给平君添多少纷扰。

但病已一直未归,夜里入眠时平君则是辗转反侧。长久以来,她已经习惯身边病已的存在,习惯与他的同床共枕,病已踏实的臂膀好像一座靠山,能让她的心有所依托。

山不在,心不能安。

月光如泻洒在窗前,平君索性起身去望月。今日的月是一轮半月,如同她与病已共赏过的许多半月一样流光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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