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荡长江,流水汤汤,它自西向东而来,将大晋宽广的疆域分成了江南与江北,便是如今大晋河运与海运都十分发达,长江依旧是横亘在南北之间的一道天堑。
站在江边,姜见黎感受到了来自江上的猛烈风势,江风将她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扬起的尘土迷得她睁不开双眼,她努力抬头往南边的天空看去,江的那一头阴云避日,乌云厚重得像是随时会从天上坠落,云中时有亮光闪过,万千雷电齐聚,惊心动魄。
人虽未至,但已经感受到了江南连月阴雨的声势。
傅缙撑着一把素面油纸伞缓步走来,走到姜见黎身旁后,伞面微抬,也瞧见了江那头的电闪雷鸣。
“姜主簿自小在长安长大,应当不曾见过江南雨季的凶猛吧。”江风无情地拉扯着傅缙的博带宽衣,他人在衣中晃荡,远看飘飘欲仙,近看……
姜见黎张了张口,本想劝傅缙换一身便于赶路的窄袖袍服,但一思及身边这位是萧贞观的人,只能当个祖宗供着,于是话到嘴边又开口道,“是未曾见过。”
“下官在浙安长大,江淮一到盛夏雨季便是如此,有时候连着旬月都见不到晴空,只是像今岁这般的水灾,自下官记事以来,还从未发生过。”
姜见黎猜不到傅缙同她主动说起这番话的意思,因而也没有贸然回答什么,只道,“太仓令比我更了解江淮,一路上我还在忐忑,等过了江该如何行事,还请太仓令不吝赐教。”
傅缙微微颔首,脚尖点着脚下站着的这一片滩涂道,“从此处过江,对面便是楚州,楚州乃我大晋留都,其中设有江淮之地最大的粮仓,姜主簿应当先入楚州查探虚实。”
“江淮之地如今怕是乱成了一锅粥,值此乱势,什么牛舌鬼神都会你方唱罢我登场,你从过江之后必须先从楚州等岸,楚州是留都,对江淮乃至整个江南的影响都不可小觑,楚州不乱,江淮大抵就能够稳得住,你要先稳楚州。”
“楚州有一个谢家,谢家从前是江南第一世家,自开设科举以来,世家逐渐式微,加上谢氏有意退隐,因而谢家在朝中已没有从前那般树大根深,但是谢氏从前门生众多,在楚州及江南的威望仍不可小觑,入了楚州,你应当先去拜访谢氏,谢氏如今的家主是谢崇润,乃前毓秀书院院首谢咏絮的侄孙,谢院首与姜氏渊源不浅,你拜访谢氏之前,可先去见一见阿玥的阿娘。”
“这是虎符与密诏,用这两样可调楚州折冲府军,然府军一出,必见血光,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可使用。”
姜见黎的耳旁走马观花似的划过萧九瑜的叮嘱,张目望向对岸,对面的楚州城中留宫的飞檐隐约可见,在滚滚乌云之下,留宫楼阙犹如被一张大网束缚住的飞鸟。
无论前方是什么,都不能再有任何犹豫。
“渡江吧。”姜见黎转身下令。
江上风大,顾念着众人安危,姜见黎命人降了船上的帆,船只在江面上不满不快地行驶,船头破开幽深的江水,浪花一簇一簇,争先恐后地向着楚州城的方向而去。
楚州原叫建宁,晋灵帝永隆末年,高薛铁骑南下占领了江北,绞杀灵帝萧晁,萧氏王朝被迫南渡,江南世家迎灵帝之子萧煊于建宁登基,年号“延和”,从此大晋偏安江南三十余年,而后永嘉帝萧季钧登基,大晋才开始北归之路。
永嘉三年,大晋南北重新一统,萧氏回归旧都长安,建宁便被改名为楚州,归江宁郡辖制。当初延和帝依照长安一百零八的制式重新修整了楚州城,又将昔日太祖皇帝在楚州营建的行宫进行了重新的修缮,而今的楚州虽然已经不再是大晋的政治中心,但它毕竟当过大晋三十余年的首善之都,气势恢宏的宫苑依旧矗立,抵御外敌的城墙也依然高耸。
在靠岸的那一刻,姜见黎感受到了大晋昔日旧都这一庞然大物的压迫。城垣连绵,远处的高墙隐没如注的暴雨之中,让人看不真切。
天色昏沉,前方的路不好走,姜见黎正犹豫要不要在此时下船,忽然岸上传来了一阵喧嚣,雨声这般大,她竟还能听到穿透雨势而来的马蹄声,怕是来得人不少。
“姜主簿,岸边来了一队人马。”傅缙从外头钻进船舱,广袖衣袍被雨水浸湿了大半,人却一丝狼狈之色都没有,真是好定力。
姜见黎走到窗边用手轻轻推开一线缝隙,透过缝隙,她看到了被暴雨打湿拉冗在杆头的赤色旗。
傅缙神色肃然地开口,“主簿,是江南道府军的军旗,因江南道辖下江宁郡楚州为留都,大晋十道一府中唯有江南道的府军旗是赤色。”
“哦?”这一点姜见黎倒是不曾知晓。
“臣祖籍浙安郡,浙安也属江南道,故而臣才了解一二,”傅缙稍稍解释后,忍不住纳罕,“江南道府军出现在此处,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岸上那伙人看着有上百,若没看错,这伙人的视线几乎都落在船头的特使旗上,指不定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消息倒是快。
姜见黎命人取来伞,想了想又拿起了案几上的濯缨佩在腰间,“下去瞧瞧。”
还真被她猜准了,岸上这伙人,的确是冲着他们来的,至于是来者善还是不善,尚不能确定。
姜见黎一手撑伞,一手按在濯缨上,缓步下了甲板,对面为首的一人先是骑在马上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待目光撞上她腰间的濯缨,神色骤然一变,急切地下马上前,“敢问,可是特使驾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