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秉雪给圆珠笔放下了。
与此同时,窗户“轰”地一声被风撞开,连带着暴雨,把头顶吊着的三叶扇刮得直晃。
另一边,也好不到哪儿去。
李文斌分管的是刑事侦查,本身就不擅长调解,更何况对方泼水不进,铁桶一般。
他是真的恼,似乎每次跟周旭打交道都得生气,而周旭只要见了他,也比往日里更加蛮横无赖,这会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叼个棒棒糖。
李文斌气不打一处来:“你能不能正经点!”
周旭没抬眼:“我口腔溃疡了呗,嚼个含片。”
他神态轻松,桌上的人则都皱眉不语,焦灼的气氛太浓重,随时都会爆炸似的,这就导致了站在墙角的阿亮目光警惕,看谁都像在看一颗手榴弹。
片刻后,一道沙哑的声音传来:“……三千,不能再多了。”
说话的是个叫陈秀的中年女人,披头散发,神色疲惫,两道青黑色的眼圈烙在脸上,也遮不住枯涸的泪痕。
“八千,”周旭懒懒的,“一分不少。”
陈秀抖着肩:“你发死人财,你不是人!”
周旭给棒棒糖在嘴里换了个边,一副浪荡的流氓样:“你怎么不去挣这个钱,有本事你也去啊,用得着求我?”
有个年轻警察有点看不过去,不满地斜过来一眼,周旭还没反应呢,阿亮就跟护食的狗似的,凶狠地瞪了回去。
陈秀仰着脸,目光失焦,她刚才哭过闹过,也差点跪下给周旭磕头,但一切都无济于事,周旭咬死了八千块钱……她上哪儿找八千!老头所有的体己都补贴了儿子,当初连她的彩礼都拿去还债,那双浑浊的眼球里满是警惕,生怕她从娘家捞一星半点。
可是,她也不能眼睁睁地看自己的爹,在冰冷的河水里泡烂,被鱼啃食啊!
“八千块……”陈秀撑着瘦削的身体,“别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连三千你都拿不到。”
周旭的胳膊搭在沙发背上:“那就拿不到呗,你找别人不行,非得来求我?”
这话别说陈秀没法接,连一群警察都沉默下来。
砾川县,无论是公安还是消防,都缺乏专业的水上救援设备,这里风沙大,蜿蜒的河水不似缠绕的纱巾,而是勒着喉咙的麻绳——下面地势复杂,沙坑多水流急,壮年男性都不敢去里面放肆地游个来回,每到暑假,学校总会安排老师值班,盯着不许小孩靠近,生怕不知天高地厚,聚堆游野泳。
但一年半载的,还是会出些事。
而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会想起周旭。
他水性最好,只要听说有人落水,别管手头做什么事就往外跑,扎进水里去救命,但意外失足总归不算多,大部分情况下,还是需要拜托他去打捞尸身。
这个时候,周旭就要坐地起价了。
人们纳闷,他又不靠力气吃饭,干嘛锱铢必较地要这笔钱呢,周旭从不解释,也不着急,反正到最后,哭着的家属还得来求他。
周旭敲的最狠的一笔,是一万五。
那是千禧年间的一万五,能做很多的事,足够一名高中生参加七天六夜的旅行团,舒舒服服地畅游偌大的美利坚,也够买下一块安静的墓地。
别人不知道,但是阿亮知道,那对父母迫于舆论的压力,再加上对未知玄学的恐惧,请周旭打捞女儿的尸体,父亲在岸边跳着脚骂,赔钱货死了也不安好心,就是不想让弟弟过一个好的暑假!
阿亮不明白,那个自尽的老头不是有钱吗,另外也有儿子,为什么只让女儿为了八千块钱发愁?
那些人说话太快了,他反应不过来,看不懂,周旭就递给他几块糖,说吃这个吧,别管那些脏东西,阿亮将糖含嘴里,不再盯着别人的口型看,只看眼神,要是有不屑或者鄙夷,他就冲人龇牙。
“那你让我怎么办,”陈秀突然咆哮道,“我弟弟陈建军被你们抓走了,爹都说了一命抵一命,你们不许,还要枪毙他……都是你们逼的!”
她说着就哭起来,抓着桌子上的水杯往周旭那砸,目眦尽裂:“你也逼我,你们都逼我!凭什么啊!”
那杯水没能泼出去,旁边的民警控制住了陈秀,却无法阻止她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可能太苦了,憋得太久了,她像是要把呱呱坠地时的哭声也算上,倾尽全力地,声嘶力竭地:“凭什么——”
……
周旭在池子那洗了把脸,吐出口气后,才走进厕所。
这次调解,地点在离河最近的一家派出所里,厕所挺干净的,一边是小便池,另一边则是隔间,空荡荡,只能听见窗外的暴雨声。
周旭刚站定,就听见了厕所门“吱呀”一声,他没在意,伸手扯下拉链。
男人都这样,解决问题的时候不喜欢离人太近,朋友也不成,别扭,尴尬,不自在,除非是熟人开玩笑比大小,或者就是……
周旭还没开始呢,“唰”地一下给拉链拉回去了:“你干什么!”
咫尺之遥,方秉雪没抬头:“上厕所啊。”
周旭怒道:“神经病,离这么近你尿得出来?”
“你能不能换个词,”方秉雪淡淡的 ,“只会这么骂人,行不行啊你?”
天地良心,从来都只有周旭问别人行不行的,还是头一遭被人呛回来,偏偏他这会卡了壳,只会恼羞成怒地瞪人:“方秉雪!”
“哎,”方秉雪笑了,扭脸看他,“旭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