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宠溺笑道:“自然可以。”心下感叹,到底是个孩儿,贪爱华美之物。
马车停下,几名身着绸衣、管事模样的人候在宅前。太子下了马车,其中一人连忙恭候上前,苦着脸道:“殿下恕罪,县主这会儿还在小佛堂里头呢,任咱们如何叩门也不应,奴才们心焦却无奈呀。”
“无妨。”太子挥手,几人便退下了。他回过身,看向才从马车上下来的观徽:“阿徽,舅舅带你去见你母亲。”
观徽的手被他牵住,太子的手掌大而温暖,不似她带着斑斑伤口的手掌。他的指间、虎口处也有茧子,却好似又与观徽手上生出的茧不同。
走在回廊上,观徽抬头望他,两人的步子幅度不同,她走起来格外吃力。太子捏着她手背受伤之处,痂不曾长好,触到便是一阵刺痛。只是太子不曾低头,不会发现外甥女儿手上的伤口。
观徽也不曾呼痛,沉浸与他扮演一对亲密的舅甥。直到在一间檀香弥漫的屋门前停下,观徽将痛得有些发麻的手缩回袖子里,眼看着这位和善的舅舅命人破门。
太子向里边唤道:“阿姊,莫要叫人担心,快将屋门打开。”
他呼唤几次,佛堂里始终不曾有回应。太子无奈,唤身边的侍卫上前,抬脚一踹,豁然将日光引入晦暗的佛堂内。
青丝披散,一身孝衣跪于菩萨像前的女人沉默地念经文,手中佛珠转动。纵然身后纷乱的人群与嘈杂的动静,也搅扰不到她分毫。观徽被带到她身边时,正看见她因默声诵读而轻微起伏的唇瓣。
太子双手合十,先向菩萨告罪。内侍替他挽好衣袖,伺候着他上完香。太子转身对潥溁县主道:“阿姊,斯人已逝,你何必困在过去,折磨自己。”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的念经声。
太子从内侍怀里取过那一篮荔枝,供到香案上:“孤记得阿姊从前喜食荔枝,特意为你送了些来。”
仍旧得不到回应。
太子唉声叹气地带着下人离开,临走前又将那扇被破坏的门合拢:“阿姊,再是伤心,也不该在孩子面前如此,莫吓到阿徽。”
最后一丝光亮又被带走,观徽回身,看香炉中燃烧出的零星火光,微弱又短暂。
人走后,她总算听到屋内细弱的念经声,跪坐到念经之人身边,她辨认着经文:“你在念往生经?”
得不到回应,观徽不以为意。她向着菩萨虔诚地拜三拜:“菩萨在上,信女观徽不求金银俗物,只求吃您几口供品,莫怪罪,莫怪罪。”
说完起身,伸手要去抓香案上的荔枝。念经声终于停止,那人猛然睁开眼,对捏着荔枝往嘴里送的观徽怒目而视:“你在作什么!”
观徽呸了一声,将满是尖刺的荔枝吐到手心里:“你们这些贵人真奇怪,竟爱吃这些奇怪的东西。”
潥溁县主瞪着她:“你竟敢冒犯菩萨!”
“菩萨可不怪罪我。”观徽坐到蒲团上:“太子要我来劝你想开点,乖乖嫁人,你听话吗?”
潥溁县主盯着她,片刻后沙哑地问:“你就是这么劝人的?”
“那我说些好话劝你,你听吗?”
潥溁县主又不语了。
良久,她滞涩道:“如今你占着蕙柔的身份,便不该这样行事狂妄,口无遮拦。”
轮到观徽不语了。
潥溁县主苦口婆心劝道:“你当安守本分,不可叫外人生疑。你当知道,若此事泄露,对你而言是灭顶之灾。欺君罔上,你只有死路一条。”
观徽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叫潥溁县主看得心里升起一团火。就听那不知礼数的贫民女问道:“这样大的秘密,除了你我还有谁知晓?”
潥溁县主闭了闭眼:“自然只有你我。”
那位替她办事的方管事,被她远远打发走了。那是她的乳公,因她乳母的关系与她一向十分亲近。她想,他们一家人受了她的金银,总会照顾好她的蕙柔吧。
观徽得到想要的回答,重又在蒲团上跪好。侧过脸去看潥溁郡主,发觉她与自己这张脸长得并不像。曾经见过林蕙柔一面,她也长得不像她的母亲。
回想起太子的嘱托,观徽望向如活死人一般的潥溁县主,问她:“你如今的样子,像是存了死志。”
潥溁县主反唇相讥:“与你何干?对你来说,少一个知晓你秘密的人,不是更好吗?”
“可你若死了,你的女儿该如何。这世上只有你一人知晓她的存在,只有你是她的依靠。”观徽仰头看菩萨像:“我想阿娘时,却只有入梦才得一见,你却不珍惜这样的机会。”
潥溁县主面颊抽动,如死灰般了无生趣的面孔上多了几分旁的情绪。
观徽继续说:“你若死了,林蕙柔就没有娘了。”
泪倏然落下,潥溁县主麻木地用手背拭去。这些日子她哭过太多次,肝肠寸断的,绝望嘶吼的,可眼泪又有什么用。
她张嘴欲言,半晌才道:“可我要被我的母亲,嫁给一个没见过几次,毫无感情的男人。我不能绝望吗?我不能痛苦吗?我连求死的权利都没有吗?”
她倏然转过头,目视观徽:“你这样小的一个孩儿,懂什么是情,什么是爱,什么是从一而终。我只要一想到日后要与一个不喜爱的男人共度一生,我就痛苦得想要死去。”
观徽茫然地看着她,她的确不懂。有记忆起她就只有一个念头,活着。和她一样挣扎求生的人那么多,他们也都想活着。所以观徽不懂潥溁县主的痛苦,就像潥溁县主不懂她好死不如赖活着的生存之道。
观徽环视一圈佛堂,指着横梁,指着桌角:“你可以上吊,也可以一头撞死。你将自己关在此处,屋里没有旁人拦着你,你却不寻死,不就代表了你不想死吗?”
潥溁县主嘴唇翕动,半晌才吐出一个字:“不。”
她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反驳道:“我在为我的丈夫与儿子乞求来世平安顺遂,若没有我,无人再为他们打算,我此时怎可只顾自己。”
“别找借口了,你就是不想死。”观徽冷漠地拆穿她:“真正想死的人,不会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儿。”
“你懂什么!”她怒吼道:“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懂!”
仿佛丢了颜面,潥溁县主埋下头,双手掩面,不顾形象地嘶嚎痛哭起来。为自己早逝的丈夫,可怜的儿子,也为发觉了卑劣的、怯懦的、畏惧生死的自己。
生与死之间的鸿沟太大,大到能将她与丈夫之间浓厚的爱意与不舍别离打散。
她爱丈夫,爱儿子,可是却不敢赴死。
所以她折磨自己,怨恨皇后,同样怨恨未来的新婚丈夫,那个存在就代表着将她忠贞爱意踩入泥泞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