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浣院早早就忙碌了起来。棒槌重重打在过了水的衣裳上,皂粉味弥散,井水一桶又一桶地被脏衣浸成污水,仍来不及赶上宫人们浆洗换水的速度。
从早上院子里有了说话声起,施令窈便迷迷糊糊地半睁了眼睛,只她贪睡,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待天色大亮,灼晒的日光一股脑砸到她脸上,她猛然清醒,才发觉今日竟没人因她贪睡而斥责打骂。
“快起来吧。”观徽将门敞开,彻底叫阳光洒满屋子:“再晚些,接我们去太乐坊的嬷嬷该来了。”
施令窈这才手忙脚乱地穿起衣裳,端着洗漱用具来到井边时,忽而发觉院中好似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掐了一把仿若还在睡梦中的自己,她惊愕地指着原属于周嬷嬷的那间屋子:“诶,昨儿夜里不是还没人吗?”
观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间死过人的屋子此刻门扉紧闭,然从前被周嬷嬷用来监视宫女干活的窗子大开,江桃穿上周嬷嬷屋中还来不及被处理掉的嬷嬷衣裳,端坐在窗后盯着宫女们的动作。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江桃扭头看来。
视线短暂的接触后,江桃又转回去盯着宫女。
今日的天气微有些凉,可江桃紧攥的手心中仍沁满了黏腻的汗液。纵使她与庭院中的宫女们距离足够远,远到她听不清那些宫人将头脸凑近时的窃窃私语是否在议论嘲笑自己。她始终无法抵抗内心的虚意,无人看见的位置,她的手脚仍在发颤。
目送着那个给自己出了所有主意的小小女郎背上包袱踏出院门,有那么一瞬间,江桃想站起来喝住她,想对着那些仍将自己视作杀人凶手的宫人们低头认错。
——她才不是什么管事嬷嬷,她此刻分明是在信口胡诌。是那个胆大妄为的观徽,命她一大早搬进周嬷嬷的屋子里,自顾自宣布从今往后她将替代周嬷嬷的位置。
江桃坐正僵直的身子,眼睁睁看着人影远去,最终什么也没做。心底有一团微弱的火苗,一点点再次烧灭她下意识生出的软弱怯懦。从入宫后被欺凌、排挤、冤枉、生死一线时,越来越微弱的火苗在此刻仍然支撑着她。
她要活下去。
院中的宫人们忙忙碌碌,江桃失神的瞳孔随之转动。接近午时,她失焦的瞳孔逐渐汇聚,院中终于迎来了她恭候已久的人。江桃下意识攥紧手心,望着窗外的宫人们放下手里的衣裳棒槌,纷纷向前来浣院纠察宫女劳作的宫正行礼。
察觉到那道寒森森的视线,江桃惴惴不安的心不知为何突然定了下来,萦绕心间的惶恐好像一瞬之间就散了。她站起身,走出屋子,对着张宫正恭敬行礼:“嬷嬷江氏,恭请宫正训示。”
“放肆!”张宫正哆嗦着手指向江桃,面含薄怒:“你放肆。”
宫人们因她的恼火仍垂着头跪在地上,不敢吭声。金朵儿胆大,窃喜地悄悄横了江桃一眼,暗恨她早上端作出来的样子,将院里那些胆小的蠢货都骗了过去,教她能作威作福。不过是进了一趟大理寺,出来后疯魔了不成。江桃敢说她要做嬷嬷了,那她金朵儿还要做宫正呢。
金朵儿没忍住哼哧一声笑出来,被身旁的宫人用手肘了一记,她连忙闭嘴跪好。但只要一想到江桃马上要被张宫正戳破谎言,说不准还要被扔进苦役房里去,她的心里头就忍不住兴奋地打起鼓。
那厢江桃却笑吟吟地站直身子:“不知可是奴婢的礼行得不对?劳宫正指点一二。”
张宫正面笼寒霜,素来严厉的面孔因恼怒而微微泛红。江桃只作看不见,又施施然行一礼:“奴婢谢宫正看重,这才有幸洗脱冤屈,替了周嬷嬷的职。奴婢定克尽厥职,谨守本分,不辜负张宫正栽培之心。”
行礼间,她毫不掩饰挑衅的目光,抬眸向张宫正看去。随行而来的掖庭令暗自挑眉,心说这小小的浣洗婢子间倒还有这些眉眼官司,倒叫他看不懂了。
江桃一番直言,将张宫正的话全堵回了肚子里,脸色泛青,寒潭般的双眸间似乎酝酿着风暴,却又因种种顾忌不曾发泄出来。江桃的心又稳几分,她垂下眸,回想观徽与她说的话:“你要仗太子的势,先声夺人。你越是露怯,张宫正便越不将你当作人。对付心思幽深之人,你只有莽撞才可破局,她此刻绝不敢与太子对质。”
“江桃,不要胆怯。”那双手像是年长者一般拍了拍她的手臂:“你只有先骗过自己,才能有底气诓骗张宫正。”
张宫正的一颗心直坠寒潭,一口气生生憋回肚子里。见江桃那蹄子狗仗人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成想吃了一个暗亏后,今日又被一个小小宫女骑到头上来了。
江桃跋扈的模样,显然不将张宫正放在眼里了。颐指气使道:“宫正,劳您指点奴婢各宫的忌讳,免得奴婢无意间触犯了贵人的霉头。”
几乎是明晃晃地问张宫正要从前的人脉路子了,偏生张宫正忌惮太子,不能明着拒绝。
几日间,观徽已然与太乐坊的宫女们相处融洽。她习的是舞,因年纪小身子软,比那些年长的宫女们少吃许多苦头。这日,当张宫正按例来太乐坊检查宫女的教学进度,正要离开,观徽捧着一只针脚粗糙的香囊扭捏地向她见礼:“宫正。”
几日不见,张宫正的脸上少有的带了些憔悴。然脸上仍维持着严厉的作态:“此时正是该修习技艺的时间,你找我有何事?”
观徽怯怯地将香囊递给她:“观徽入宫以来,得宫正照顾颇多,若非有您相帮,我此刻正该在浣院内做苦活,而不能入太乐坊习舞。我……我心中感念您,只是苦于无金银回报您,只能熬夜做了一个吉祥纹样的香囊,希望您不嫌弃。”
她从入掖庭以来,便少有冒尖出头的时刻。若非是她沾亲带故的那一层身份,又得太子吩咐照顾,张宫正甚至不会将目光落到她的身上。此刻垂头望着她真诚的眉眼,眼眸描摹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张宫正内心隐隐有了想法。
张宫正平日里没少收人孝敬,此刻接过观徽亲手绣的一只粗陋香囊,却展开笑颜:“你是个有心的好孩子,难怪太子殿下那般疼爱你。”
观徽有些惶恐:“不敢教舅舅为我这样的人挂心。”
她有些落寞地垂下头,年幼之人说出的话总显得真诚几分:“我如今戴罪之身,却蒙受舅舅与您的照顾,心中惭愧,不知该如何报答。”
句句是对张宫正的感念,听得她心中一动。张宫正使了个眼色,见身边的女官领着人去宫门外等候,她才轻声哄说:“你这傻孩儿,我们是长辈,关爱你是应当的。”
若说是之前,张宫正向来避讳明面上的那些弯弯绕绕的关系。可惜今非昔比,她已然被小人骑到头上作威作福了。纵然她心生疑窦,可却不能亲自去质问东宫太子,如何不叫她憋闷。
张宫正拉着观徽的手,露出笑容:“你是个孝顺之人,长久留在这儿想必心里苦闷,若是能去你舅舅身边时时侍奉……”
观徽傻愣愣地像是没听懂,半晌才反应过来,激动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当即想要跪下来磕头。张宫正拉住她,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将我作长辈看,便不该这么客气。你母亲幼时入宫,也受过我几天教导,我虽不敢攀附,却是真心将你作后辈看待的。”
观徽感动得泪眼汪汪:“如今我便是最下等的罪奴,您这么爱护我,我都不知将如何报答您。”
“你这傻孩儿。”张宫正此刻脸上的严肃都显得有几分亲切:“快回去习舞吧。”看着她抑制不住欢喜,蹦跳着回去,张宫正嘴角总算露出一抹真心的笑。
她站起身,往宫门外走去。如今碍于形势,将周嬷嬷手上联络各宫粗使宫女的名单给了江桃。那些都不打紧,真正重要的人物,连从前的周嬷嬷也摸不到边儿。纵使浣院那一条路子暂时断了,可贵人们注意不到的细微事物那般多,张宫正不至于会口哑耳盲。
翌日,张宫正借着纠察嫔妃衣着礼仪的借口,入了东宫。太子妃自小产后仍在修养,闭门不出,东宫暂时由赵良娣打理。她是个长袖善舞的人,与宫里的女官们关系都不错,见张宫正来了,笑意吟吟地叫人看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