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又评道:“我还是没整醒活!不过,你雕的“喜”娃,像你开心时,却不像她。”
“确实,我做的傀儡无心,又怎配伴她左右……”
贺兰澈指尖摩挲着未完成的乐偶,目光失焦,他见到的长乐有淡淡的哀,薄薄的怒,确实没见过她开心雀跃的笑靥,内喜外乐,全都没有见过。
沉迷爱恋之人,总爱为自己的痴心找借口,这会儿他又觉得,这“喜”偶是他根据自己的想象雕刻的,他不懂长乐,所以长乐不喜欢。
贺兰澈突然悟了,又问:“那她高兴起来,是什么模样?”
“我没见到过。”
“连你都没见过?难道这么多年她都不会高兴吗?”
辛夷肯定道:“今早上对那个大胡子方脑壳,算一回。师父安排义诊,出谷前一天,算有一回……再没有了。要按你说的,这些都不算喜,顶多是个乐,还有可能是刻意装的。”
辛夷意识到自己多言了,很想撤回。不过贺兰澈这会儿的心思放在别处——他又有了新目标,要让她高兴一回。
也不求能有什么结果,姻缘是其次,他能做个让她开心的人,尤其是第一个!何尝不是一种成功呢。
他释怀许多,搓搓手,和辛夷清点起满箱礼物来:“既然这些东西她都不要。那么,这滚灯、泥书、木箱,都可以拿去卖了。”
都是些闺阁女子会喜欢的精巧玩物,尤其是一只紫檀百宝嵌玉喜鹊官皮箱,分三层设七抽屉,通体描金,金光熠熠。
说是藏品也不为过。
当整个紫檀皮箱被打开,辛夷震惊了,他都没有发现过里面这些华光溢彩的小东西,欣赏道:“都是你自己做的吗?”
箱体内各层都放得满满当当,什么玉石嵌柄随身镜,玉兔掐金对臂环,米珠粉葫芦十八子手串,琉璃葡萄描金花盖胭脂罐。
“有些是,有些却是昭天楼的出物,我见做得好,便留下来先送她了。喏,比如底部镂了公印这些,应该还可以卖不少银两。等我过几日再把剩下的都镂上公印,更不愁卖了。”
辛夷知道,贺兰澈说的是实话,昭天楼自他太爷爷起,融墨家之理,五行之道,承鲁班之术,天工开物之法。曾得赐“昭世天工”之金匾,北魏灭国后,举家迁至天水西域,扎根崦嵫山,才改号昭天楼。
门派中分有五象,依“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势列阵,“木作打底、百艺缠枝”,现今产业庞大。
崦嵫山下,昭天楼共建有六栋高楼,外围五栋绕中楼。据传中楼最高,拔地有二百零五尺,仅次于前朝北魏胡太后所建的第一高楼浮屠塔。
不同的是,浮屠塔是佛塔,而昭天楼却是正儿八经住人、传艺的,其中精妙,不可言。
关于楼房,以后让贺兰澈自己来说吧,这里咱们先跳过。
……
总之贺兰澈的太爷爷曾被人称“天水小鲁班”,爷爷“天水小鲁班二代”又娶了位楼兰美人做奶奶,生得五个儿女,正好分掌五行象门绝技。
此五门绝技,奇巧工造、遁甲机关、水脉漕济,以及窟画造像、庙宇营缮,各分有一栋大楼。
五行之势,相生相克,由此衍生出一门“偃师”,一门“画魂”。
近十年,贺兰澈随他爹和二伯的水木象门,远赴邺城,为季氏城主固修水利、排兵布阵、锻造甲兵外,晋国域内则有金火土象门,各自负责协同工部锻造百器,接兵部武备司单,承包敦煌七窟修缮。
昭天楼历经四代两朝的百年基业,现由贺兰澈的大姑母袭承,统管全家。
晋国人或许不认识贺兰澈这位三公子,却一定知道他的大姑母贺兰钥,外号“金华大娘子”。
她的金象门,雕镂锻冶织纴琢磨,已是晋朝工艺之顶尖,皇家御贡也难求一二件由门主亲出的华宝天工。
而贺兰澈是水象门主的唯一儿子,不学画魂之术,从小拜进了二叔的木象偃师门,深得亲传。
这孩子从小就外向,喜欢到处串门,得火象、土象二门的小叔小姑亲传一些丹青妙相之术,因此他会得多又杂。
只是五位门主全都失算了,贺兰澈从小就有大志向——
沉迷拿这些祖传的非遗手艺造美人的手办!
且这些美人都长了同一张脸。
……
“辛夷师兄,换来的钱,就请你平日帮我买些好吃的东西给她尝,逢年节给她换成衣服胭脂。就说是我送的。”
复而改口:“不,还是不要说是我送的。”
辛夷道:“我不干。”
“也不让你白干,这些钱分你一半。”
今天,又有人要给辛夷送背锅费了。可这番话实在是贺兰澈发自真心,辛夷恨不能让自己嫁给他的宝贝们。
只是,他是有操守的大师兄,好歹也是药王谷首席大弟子……再多看一眼这些奇玩珍宝都是对自己此生虔心投身医门的考验。
“你一定要帮我,就当作、当作你骗我,你假装她一直回信给我的弥补。”
“……”
辛夷不料贺兰澈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将这害臊真相给说了出来。
之所以十分害臊,归其根源还是贺兰澈这人,对“君子行事当光明磊落”的一种崇高追求。大概血液里遗传了天水小鲁班的工匠精神,他们这些潜心修习数术理工之人,颇爱循公式,一便一,二便二,一斧子砍下去绝不是歪的。
他坚信君子真心好逑淑女,便不能预留隐瞒和防备,譬如父亲追求母亲时,爷爷追祖母时,都印证了这一理论的好用性。
犹如他家祖传那本《追妻十八式》中宗旨:坦荡!真心!诚意!定能俘获佳人心。
他追求长乐就是,几十封信寄来,被心软的辛夷挑些一板一眼的药理常识回过去,结尾哪怕礼貌附赠两字“勿忧”,都能被他细品脑补出几分长乐的关怀声音来。
这导致他后期寄来的信笺,更是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的家世、职业、收入,全部碾碎了告知。
更导致辛夷几乎对贺兰澈的一切了如指掌——从他三岁至二十岁加冠,某年某月在哪门求学,家族住址,几时搬家,全都一清二楚!
直到今天这个局面。
辛夷发誓此生再也不掺和他俩个胎神的事了,叹口气道:
“我是医师,不是二手贩子,你自己先收着吧。或许哪天她又要了也未可知,你知道的,她也很神。”
长乐就在门外,她将这些话一字不漏听得真切。他们下午从泥塘里爬起来后,她又去睡了会,但今天的入眠时间注定就这样了。
其实她想起来了一些的喜乐,都是在无相陵的。
比如母亲和她一起在早晨赖床。
比如父亲允许她养米米鹿。
比如林哥哥一家来信说:已在路上。
比如不肯多做酸木瓜鱼的周师傅今天捉了尾大肥鱼。
比如……
这些喜乐,都属于白芜婳。
长乐不配,长乐只有仇只有恨。
不过这一次,她给自己找了些理由:比如这三只极像自己和母亲的傀儡,若流传出去,或许致使更多麻烦——想好了,她才推门进去。
那副又冷又凶的模样,对贺兰澈道:“你将所有像我的傀儡都找出来。”
贺兰澈没料到她会来,护着那三只,结结巴巴道:“这、这几只不卖。”
“它们我收下了,换你的承诺。”
“你说!我都答应。”贺兰澈才将傀儡尽数放在她眼前。
她每拿过一只,就说一句话:
“你以后不许再和任何人议论我的容貌。”
“也不能和外人提我的雪貂。”
“还有一项,没想好,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