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船上鸦雀无声，只有水浪拂过船身的声音，让人感觉格外压抑。

船上徒然爆发出一声笑，他诚惶诚恐的抬头，小心翼翼看过去——太子殿下大笑着，如魔怔了一般，视线落在波浪起伏的河面上。

殿下笑着笑着，可怎么眼角就滑过一串晶莹的泪光。

船老大连忙低头，没胆再偷觑第二眼。

太子身后的众人面面相觑，无人知晓太子在想什么，也无人敢上前询问。

只有橖宴知道。

他连她的骸骨都寻不到。

她一直跟他说想出宫，想去别的地方生活，活着的时候被他拘着哪也去不了，如今死了，反倒如愿以偿了。

“你是真的想走，连尸首也不想为我停留。”

“如今我再也找不着你，你是否满意。”

黑沉的天空炸起一声紫电惊雷，照亮男人苍白清俊的脸庞，大雨噼啪落下瞬息之间模糊了他的神情。

他心中一痛，缓缓闭眼。

雨如决河倾。

船头迎风而立的高瘦身影毫无征兆的倒下去，“噗通”——

岸边的人只看见官船上忽的乱了起来，大船急急靠岸。

三丫心跳飞快，丢下手中未清干净泡子的衣裳，不顾娘亲在身后的叫喊，直奔渡口。

渡口处守卫严备，太子落水后半昏迷着被簇拥下船。

街道上持刀甲卫围得密不透风，三丫根本过不去，硬闯可能连太子的面还未见到就被当做刺客抓起来当场打死，但她年纪太小，想不到这么多就弯腰往里钻。

这简直把跟在她身后老实巴交的三丫娘吓死。

但好在她还有那么一两分聪明，在甲卫要捉拿她时，她大声叫道：“太子殿下！我原先是白真真姑娘的侍女！我是白姑娘的侍女！”

橖宴陷入昏迷之中，蓦地，耳中捕捉到那个如禁忌般的名字。

在这个世上，在这个她陌生的皇都，还有人和他一样知道她的？

他兀的睁开眼，精神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吊起。

橖宴布满红血丝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视线落在那个曾伺候过她的小丫头身上。

他突然很想知道，在别人眼里他和白真真之间是怎样的。

在她病重时，在他忙于公务茫然不知她的苦痛时，在她一人坐在屋中，坐在门槛前等待他不知何时归家时。

她在做什么？

她又在想些什么。

他咳喘着，眉紧紧蹙在一起，冷若冰霜的面上笼罩着一层抹不掉的哀愁。

“无碍，放她近来吧。”

三丫回头远远看了阿娘一眼，乖乖的跟在甲卫身后，随太子上医馆。

她原先想着，只要她能见到太子，她就可以跟着太子回到白真真身边。

她埋着头，圆圆的眼睛飞速扫过四周，没有看到主子的身影。

太子从来都是温雅高贵的，即便和主子生气，也是淡淡的不染纤尘的模样，她从没见过这样落寞狼狈的太子，好似被遗忘在时光深处再也走不出来。

太子温润俊美的面庞上始终牵着一抹笑，可她却觉得他没有一点高兴的神情，仿佛下一刻就要碎了。

到达医馆后，橖宴坐在内室的长凳上由着大夫剪开染血的绷带，为崩裂开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

隔着一扇屏风，三丫跪下行了礼。

她鼓足勇气率先开口：“殿下......我家主子没在这里吗，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伺候呢？”

橖宴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而是微微扬首看着窗外。

从看见这个被送走的小丫鬟不怕死的闯甲卫兵而他允她跟来时，他就知道会有这一问。

可他要回答什么呢？

橖宴张了张嘴，承认她已经死了，承认他这一生汲汲营营，费尽心机，到头来枉费心机连她的骸骨也守不住、找不到、留不了，他的真真，再也回不来了。

终是不愿亲口说出她的噩耗，好像不说，就不存在一样。

只要转身，她就在身后微微笑着。

橖宴挽了挽唇角，轻声道：“跟我说说她吧，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她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她大多时候在想些什么......都说说吧。”

安静了小一会儿，便听屏风外语气低落，似在为他们谈论的人共情：“是可怜的..很可怜的。”

“到主子身边那天，她生病了，医女离开后她请我去找她最喜欢的人，要和他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我看得出她有心事，可在提起她最喜欢的人时，她眼睛里是开心的，可她等了很久，没有等到他来，主子坐在门前的小马扎上望着鹿台很久很久......”

橖宴已经不敢再听下去。

原来那时她打发人来找他，是要和他说短寿的事。

可他在鹿台和郜相等人谈判，拒绝了见她。

那时她该有多害怕，又该有多失望。

而他回来后又做了什么呢？

她哭了，他却觉得她是不体贴，说她是在和他闹，不想和他们吵完回来与她吵。他甚至沾沾自喜的认为，他只是稍微软和一点，给予一点微不足道的承诺，她便笑着满足了。

迟来的信息犹如一把尖锐的利刃插进他心脏，他的心仿佛被分割成了无数片，他紧握着的手微微颤抖着，无法再掩饰内心的剧痛。

大夫以为是自己弄疼了他，连忙跪下。

他摆摆手，示意大夫带着三丫离开：“明日吧，明日再来与我说。”

三丫离开时告诉他，白真真有时受了委屈不会说，但她会写些东西，册子就摆在寄思院小南窗的窗几下，她不识字，从未翻看看过。若他有什么想知道又不好意思问的，可以翻出来看看，若是能帮她主子出气，那就更好了。

他抬头看着天，无声道好。

你看，连小孩儿都知道她过得委屈，偏你觉得你给了她富足无忧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