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燕会厅,门前的残雪被凌乱的脚步踩踏成泥,显得湿滑而脏乱,他转回头,咬牙道:“是,世家向来爱抱团欺权,我怕郜家到时候铤而走险联合其他世家逼宫,届时再后悔就晚了。”
橖宴冷淡解答:“熙熙攘攘,皆为利往。既然世家抱团,那就给予两三个恩惠,让他们去争夺,利益面前,他们自会瓦解。”
二桃杀三士,不外如此。
“可此举依旧是助长世家威风,于寒门不利,于殿下更不利。”世家门阀裹挟君权,为了更好的维护利益,他们将选拔臣工的权利牢牢掌控在手中,只凭家族名声和先祖功绩便能荫封,治世之能臣逐渐被依附于家族势力的水蛭所取代,整个大夏腐朽动荡,摇摇欲坠,赵晖将军道,“若要彻底推翻世家,扶持寒门,需得徐徐图之从长计议。”
“赵晖,太过瞻前顾后,往往什么也得不到。”
橖宴垂眼,直视着他,丝毫不管接下来紧锣密鼓的计谋显得他智多近妖有多可怕:“ 如果感到恐惧,不妨将恐惧化为你所用。”
“我知你的担忧,但我并非要亲自出面沾染这趟浑水,我们大可站在幕后,挑选一个适合的群体,适时激化矛盾,再推出一个政令令他们利益冲突,相互钳制削弱实力。”
灰蒙蒙的雪天,一群小麻雀停在树枝上,在寂静的梢头歪头看着路过的他们,深深浅浅的脚印点缀的雪地上,太子殿下眼神坚定,目光冷冽如同冰封的湖水,里面透着他看不懂的深沉,枝头积雪晃眼为他外表镀了一层白光,好似高贵圣洁的谪仙,让人忍不住仰望追随。
橖宴轻撩眼皮:“诸子百家中,曾有一学派提出——官无常贵,民无终贱,与世族门阀天然对立。”
赵晖眼神亮起来,他呼吸急促,冷风吹过,道道白气从嘴里呼出:“您是指让墨家介入朝堂?!”
墨家,世之显学者也,多是从事农与工肆的平民,倡导“兼爱”,众生平等,若墨家被君权扶持走上政治舞台,那必然会成为史书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成为世家的心头大患,被世家肮脏的权利腐蚀的朝局或许真的能得以改变,让更多的真正有才学之人进入殿下的新朝。
寒风凛冽的冬天,赵晖将军热血滚烫。
橖宴从容的点了点头,举止透着一种天生的高雅贵气:“世家的兴起依托于土地、商贸为他们积累财富,以姻亲血缘为纽带相互抱团,他们通过打压工农,扩大自身影响力和政权,这与墨家“兼相爱,交相利”人人平等的主张背地而驰,墨家自秦时起便被打压驱逐,是时候该起用了。”
太子生来聪颖,再复杂的问题到了他手上,也能轻松化解,经他提点,赵晖仿若打通任督二脉,周身清爽。
他负责收集网络天下情报,眨眼睛便从记忆中提取出:“墨家这一代的巨子北山墨侠,据说是巴清后裔,如今藏身于枳邑,但他的具体身份墨家保护得很好,至今没人知道,也没人见过。”
很快就到了鹿台,两人拾阶而上,侍从提前撒了盐,台阶上并未有冰雪,但台阶依旧湿滑,橖宴稳步上前,身形晃也没晃一下。
“我记得前任中郎将程景的母亲出自墨家,令程景携其母,即刻动身前往枳邑,请墨家头领入世。”橖宴一句话,便将日后大夏以墨家为代表的农与工肆和儒家为代表的世族门阀相互制衡,君权独大的局面定了。
只是这时,他尚不知晓,这场交换的真正代价。
已经走到最高处,守在门口的红衣背带条纹小口裤小童见太子殿下和赵将军过来,连忙行礼推开门。
橖宴回到大红酸枝卷草纹大书案前,宽大厚实的书案上堆满了卷轴和待批公文,他在圈椅前坐下,很快,鹿台的掌事姑姑瑞芳就带着两个持物宫娥过来,往铜盆里注入热水,将新的绣金龙的软绸缎帕子放进热水里,拧了给他擦手,笑着问道:“殿下夜食还回寄思院用吗?还是在鹿台?”
橖宴擦着手,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将手指一根一根慢慢的擦了又擦,大殿里,只有帕子在肌肤上摩擦的声音。
瑞芳姑姑摸了摸寒毛倒竖的手臂,无端觉得烧着地龙的大殿凉森森的。
过了许久,橖宴才道:“在鹿台,往后都在鹿台,若寄思院的人来请,不用理会。”
瑞芳姑姑笑着道“好”,眼中闪过得意。
她曾是先皇后身边的尚服女官,是先皇后的心腹,对于皇后留下的唯一子嗣,她本能的希望他好,只因她出身曲阜孔家,知晓太子殿下需和世家牢牢绑在一起,才能坐稳这个位置,而她作为第一世家孔家之人,在前朝后宫的地位只会更加无上。只有像郜玲这样的世家贵女才能配得上她家殿下,白真真这样的卑贱的女子,只是殿下康庄大道上的绊脚石。
如今殿下弃了这块绊脚石,真是大快人心。
赵晖没有错过她面上的得意,也没有错过太子长久的沉默,以及说出不见寄思院的人时这位圣人般无情无欲的太子殿下,眼底罕见的多出了愤懑和愁绪,他低声道:“殿下今日不愉,可是谁触怒了殿下?”
橖宴拿起手边的文书看起来:“没有。”
赵将军快速抬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那是寄思院那边的人惹了殿下了?”
太子脸色很差劲的看过来,目光如小刀似的刺在他身上。
好一会儿太子的凉悠悠目光才从他身上移开,冷声道:“赵晖,你很闲?”
扑面而来的冷意让赵晖这个八尺高的壮汉,像被狼盯住的小鸡崽般僵硬。
殿下不想听他提寄思院——赵晖反应过来,心中一跳。
相处多年,他能感受得到殿下眼底压抑着怒火,显然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殿下竟然罕见失控,白姑娘和殿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晖越发觉得古怪,回头看了眼家令,没有错过家令拼命冲他挤眉弄眼,意思是让他别再提。
然而,想到最近手下之人查出的消息,他又觉得,必须禀告殿下。
橖宴褪去了平日里的温和,坐在光线充足的书案前,捏着批阅用的朱笔,皱眉看他:“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别再在孤面前提寄思院的任何事,孤不想听。”
可那是白姑娘啊。
对殿下一心一意,赤子之心,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真的要让她如此受委屈吗?
赵晖低头,一狠心,单手掀开衣摆,跪于案前,他睨了一眼孔瑞芳:“殿下一定要听,您冤枉白姑娘了!”
瑞芳姑姑嘴角的笑僵住,心底突起不好的预感,慌乱的抬头,撞入一双漆黑的冷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