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谷河畔、垂柳树下,风动?心动?
旖旎一刹消散。
“咳!”
潘月倏地弹起身,清眸顾眄片刻,顿然转过身,朝向无人处,双手轻拍了拍滚烫的两靥,长出一口气,很快提起嘴角,转向武松,笑容牵强道:“方才出门时,听闻菡萏绣庄已答应与我们定长契,你哥哥很是欢喜,说要去酒楼买些好酒好菜回来……天时不早,该动身回去了。”
松松神色茫然眨了眨眼,垂目盯着手里被扯断的、不解风情的杨柳枝,捧至面前,轻吹了吹,而后取出帕子,小心纳起,又塞回至胸口,隔着外衣轻拍了拍,而后才仰起头,映着漫天晚照,朝她道:“好!回家!”
*
“二哥回来了!快坐下说话!”
回家一路,两人各怀心思,默然不言;直至新月上柳梢,武家廊下。
没等出声,酒肉味伴着武大爽朗的笑声飘出门廊。
两人抬起头看,一楼正中灯火高张,桌上布了满满当当一席酒菜,武大摇摇摆摆迎两人而来。
“娘子功劳最大,入主座!”
各自相让着入了席,杌子没等焐热,武大倏地站起身,拿起潘月面前的空碗,一面筛酒,一面转向她道:“我知娘子素来不喜吃酒,只今日好事成双,娘子权且给我兄弟二人几分薄面,吃上一碗!”
“好事成双?”
潘月接过酒碗的动作一顿,瞟了眼右首的武松,又看向红光满面的武大道:“除却菡萏绣庄的契约,还有其他好事?”
“是我二哥!”
武大笑着端起他面前的酒碗,喜气洋洋道:“二哥虽还没说,县里差人来买炊饼时已告知我说,二哥得知县相公抬举,说是有一趟要紧差事,要派他去东京一趟!”
“东京?!”
潘月端着酒碗的手倏地一颤,顿然抬起头。
此间人、事、情、物……分明样样皆与《水浒》不同,武松为何还要离开阳谷去东京?
“何时出……”
话没出口,武松搁下刚刚接过的酒碗,神情不悦道:“哥哥,今日席面是为贺云云拿下菡萏绣庄长契,旁的事改日再论不迟!”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武大自知言语欠妥,自抽了一记嘴巴子,双手端起酒碗,平举向前,双目炯炯道:“娘子见谅,武大不会说话!自罚三杯,与娘子赔罪!”
一口一个“娘子”唤得亲热,落入潘月耳中,却似比恶言恶语更为刺耳。
她下意识望向静默在旁的武松。
清眸如水,纯澈依然。
虽说此间的娘子并不全然等同于后世的伴侣,可她与武大毕竟有婚约在身……
“武大!”
潘月低垂下眼帘,武大端起第二碗时,倏地盖住了自己的酒碗,抬起头道:“有一事,压在心上许久……”
武大端举酒碗的手倏地一顿,瞟了眼她盖在酒碗上的五指,神情一暗,转瞬平复如常,笑着搁下酒碗,开口道:“你我家人,有什么话,娘子但说无妨!”
自家人?
窗前烛火随风起落,幽微如潘月不得平静的错杂心绪。
“如你所知,我虽非商贾人家出生……”
沉吟片刻,她抬头看着武大,沉声道:“这些时日帮着打理炊饼铺,越发确认,左右乡邻虽亲,一个一个毕竟只是少数;欲谋长远,炊饼铺需得与各大户订下契约,才是长久之道!”
武大神情一怔,正有些不明所以,又听她道:“譬如清尘书院、菡萏绣庄,又譬如县里最紧要的大户——阳谷县衙,如有需要,我亦能帮着打通一二。”
武大看看神色茫然的武松,又看向若有所思的潘月,沉着脸,眉头紧锁。
潘月盯着桌角噼啪作响的灯盏,揣度良久,才迟疑着开口道:“未来半年,不,一年!只要用得上我的地方,我必定尽心竭力、义不容辞,只求大郎!”
她骤然抬起头,看着武大,神情郑重道:“答应我一事!”
“啪!”
窗上灯花作响,武大眉眼低垂,怔怔盯着自个儿手边缺了口的酒碗,缄口不言。
“……武大?”
潘月面露不解,看了眼武松,再度开口。
武大两眼一颤,幽幽然回神,而后摩挲着酒碗,怔怔望了望自己二哥,又朝潘月道:“娘子的意思是?”
压着酒碗的手下意识用力,潘月心一横,看着武大浑浊的双目,沉声道:“你我虽住同一屋檐下,不曾拜过天地,不为夫妻;只求大郎,看在我累月付出不求回报,能将婚书退还与我,还你我二人自在!”
细风幽幽,落影摇曳的堂下倏而杳然。
不多时,啪嗒一声,一只晕头转向的蛾子闷头闯进油灯,化作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武大骤然回神。
“自在?”
他短粗的右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抠着缺了口的酒碗,神色木然看了眼潘月,又转向双目灼灼的自家二哥,眉头微微颦起,粗声粗气道:“二哥,嫂嫂欲要回婚书,二哥以为如何?”
“如何?”
武松眼里掠过一丝莫名,转向武大,理所当然道:“你我能在阳谷县安身,炊饼铺能有今日声名,皆云云一人之功;哥哥置办今日席面,本就是感谢云云,而今既知云云有所求,本非什么难事,哥哥理当照办!”
“照办……”
武大口中喃喃,木然的双眼在他两人脸上来回片刻,抠着瓷碗的手倏地一顿,突然没头没尾道:“说起来,一直不曾问二哥,为何总唤你嫂嫂作云云?是……”
他转向潘月,脸上横肉微微一颤,继续道:“娘子的小名,还是?”
武松眉头舒展,眼神倏而柔软;正要应声,左首的潘月顿然直起身,脱口而出:“沧州!”
“沧州?”武大神情一怔,瞟了眼同样茫然的武松,又转向潘月道,“娘子的意思是?”
潘月腰背直挺,圆睁着清眸,信誓旦旦道:“不瞒武大,此前我亦十分不解,问过后才知,原是先前武松经过沧州,时常听沧州城人将自家未过门的嫂嫂唤作云云;因我二人不曾拜过天地,他才如此唤我!”
武大神色木然转向武松,盯着他面前一动未动的酒碗许久,喃喃道:“原是如此。”
良久,武大的神情恢复成往日老实憨厚模样,与两人推杯换盏片刻,端起杯中酒,正色道:“既是娘子累月夙愿,但饮杯中酒,武大无有不依!”
“当真?!”潘月眼睛一亮,洒然端起酒碗,语调轻快道,“谢大郎成全!”
晚风拂栏灯花笑,举杯相邀,月已满人间。